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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帮助寒门学子? 一群北大师生的教育实验

京港台:2024-11-16 22:58| 来源:南方周末 | 评论( 3 )  | 我来说几句


如何帮助寒门学子? 一群北大师生的教育实验

来源:倍可亲(backchina.com) 专题:北大最新动态!

  

  2013年6月,宁夏六盘山高级中学。(视觉中国/图)

  名校狂热曾以一种荒诞的方式出现在北京大学。2013年高考结束后的几天,未名湖畔一处乾隆时期的寺庙遗迹上,有记者发现,墙上的涂鸦中藏着一句:“北大(专题)一定保佑我考上复旦”。那位不具名的留言者,还将“复”字认真重写了一遍。

  这成了北大流传的一个段子。三年后,北大毕业生叶晓阳将它写进了诗里。当时,他正和师友们在千里之外的宁夏忙着一场教育实验,某一天,在固原市中心另一处遗迹上,他又看到了熟悉的涂鸦:“复旦大学”。

  从国家的心脏,到偏远的西北山区,名校狂热无处不在。写诗的叶晓阳被“复旦大学”深深触动,他所做的实验,与这种狂热有某种联系,这个由神童、状元组成的北大团队,想通过一系列干预方法,让农村学生上个更好的大学。

  干预始于北大教育学院副教授丁延庆获得的一组宁夏高考志愿数据。

  那还是2015年,这组数据非常难得,因为几年后,类似的数据就变得难以获取。丁延庆先简单地把这组数据归为两类:农村学生和城市学生。结果让他震惊,农村学生在志愿填报上吃了亏,理科一本线以上,录到同校同专业,农村学生的分数要比城市学生高17分。更要命的发现是,农村学生的滑档率比城市学生高很多,这意味着,分数超过一本线的农村学生,更可能被录到二本,甚至专科。

  是什么让农村孩子吃了亏?这位每年要给吉林、山东老家亲戚填报志愿的北大老师认为,是信息差。和掌握更多资源的城市孩子相比,农村孩子孤立无援,以至于“浪费”了自己多考的分数。丁延庆冒出一个乐观的想法:只需要轻轻地推他们一把,农村学生就能用好自己的领先优势。

  他召集自己的学生们,包括当时已经在美国读博的叶晓阳,打算从宁夏开始,用10年时间,给100万考生提供辅导。大家给项目想了一个洋溢着教育理想的名字:The Bright Future of China。他们希望能照亮100万个中国县乡家庭的暗淡。

  这个项目后来有了一个更亲切的中文名:我们都有光明的未来。它来自叶晓阳从《新华字典》翻出的一个典故:“张华考上了北京大学;李萍进了中等技术学校;我在百货公司当售货员:我们都有光明的前途。”

  距离项目启动过去8年了,这8年里,中国高考经历了一场巨大的变革,几个月后,宁夏考生也要迎来第一次新高考,迎来可能有80个选项的志愿表。就在2024年夏天,最后一批接受辅导的学生也毕业了,他们是否迎来光明的未来未曾可知,但这个准备再造中国教育的项目,在2020年就安静地结束了。

  

  2013年,北大慈济寺山门遗址上的涂鸦。(资料图)

  小小少年

  他们的父母也在用力地活,脑袋里的知识是时令、胡麻和黄河水,没有“松弛感”,没有一连串大学的名字。

  叶晓阳从《新华字典》翻出来的典故,雏形可以追溯到1951年。一开始,创作者只是想提醒中国民众,从西方引进的冒号,具备提示的功能,例如,“我参加了军事干部学校;你考上了北京大学;他进了机器制造厂:咱们三个都有光明的前途”。

  那位无从追溯的创作者恐怕想不到,这个句式,过了七十多年还会被频频提起。不过,一个符合2024年的版本是这样的:天坑专业的朱泽安,毕业后进了国企;陈洪涛至少击败140个人,成为北京的公务员;单身经济热度不减,顾小敏想做一名兽医。这三个宁夏孩子,都参加了“我们都有光明的未来”的干预实验,在人生的关键时刻,他们被“轻轻推”了一把。

  朱泽安是这样的人。他的姐姐从技校毕业前,忽然患上精神分裂。那时他才五年级,这件事让他变得自卑又自负,男孩从此没能交到知心的朋友。他排解压力的方式是溜出校园,去时常遭遇沙尘暴的大街上,看看卖菜的、卖衣服的,“看看别人是怎么生活的”。然后回学校,做他唯一看重的事情:学习。

  贫困让他拥有了一个人生信条:“我都这样的家庭了,吃点苦无所谓”。

  陈洪涛是这样的人。他个头很高,一身肌肉是靠顿顿不落的鸡腿撑起来的,目的是在公务执法场合增强气势。他的童年像贺兰山吹来的黄沙,在银川那些已经消失的城中村里来回晃荡。少年吃不上肉,随时饥饿,日常读物来自收废品的邻居,其中有大量不适合少年看的书报,他最喜欢的是一本文史类刊物。有时,正上课的他会突然担心,放学之后还能不能回去早上出门的屋子。城市不断拆迁,最终把他和父母挤到城郊一个药厂附近,离邻县的县城几步之遥。

  那些不安的童年记忆,直到许多年后才集中爆发。陈洪涛成为公务员后的第一个发薪日,半夜12点,他来到一个路边摊,一个人,点了近三百块钱的烧烤。

  贫困不是一条裂缝,日后有大把的机会修补,贫困把陈洪涛的人生撞得坑坑洼洼,他很长时间里不敢和人搭话,理由是,不知道该如何社交。打工子弟学校的同学们,在小学、初中的教育冒险中先后掉队,继承了父辈打工的命运。当陈洪涛拼尽全力考入宁夏最好的银川一中时,他观察到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那些得体、松弛的同学,他们不但能在卷子上填写答案,一次课堂问答、一首随手写的诗,都是精准揣摩老师用意的结果。

  一旦意识到,这些都来自殷实的家庭环境,陈洪涛就更加沉默了。大学毕业前,他的舍友们都相信,4年来,陈洪涛没有和女生说过一句话。

  顾小敏的故事则是这样的。父母离婚后,这个女孩被送到山东的大伯家,她没办法留在宁夏,最爱她的奶奶也再婚了,虽然曾想过代养她,但前提是,要先照顾好她的大哥,再照顾好她的堂哥。之后,她像一颗被宿命吹扬的沙粒,在姥姥、奶奶、姨父、姑姑、大伯、继父家走走停停。

  奶奶说,她的父母都是浑蛋。大二时,顾小敏的韧带断了,不做手术会落下肢体功能障碍,她给父母分别打电话,两人的回复出奇一致:我没钱,你自己看着办。顾小敏需要4万块钱手术费,她太害怕了,想过要不干脆就跳楼吧。

  是奶奶给她凑了钱,老人可能不知道,她不仅救了孙女的韧带,也拉了摇摇欲坠的孙女一把。

  后来,顾小敏考上研究生,给母亲发去录取通知书,想要一点学费。母亲的回复用了敬语,“您自己看吧!我没其他意见!现在社会有点残酷,有本事的,就能生存很好,没本事读啥也没用。”

  最后还是奶奶。老人宽慰她,放心吧,保证在8月22日前给她打上7210元。这位上个世纪扎根宁夏的上海知青相信,只有学习能拯救孙女。

  朱泽安、陈洪涛和顾小敏,分别来自石嘴山中学、银川一中、银川二中。他们拼尽力量,终于来到填报志愿的这天。人们都说,填得好逆天改命,填不好听天由命,在西北干燥的夏日,这三个孩子都想与黄沙一样的宿命诀别。

  可是,他们已经在黄土上苦苦跋涉15年之久,没剩多少力气了,他们的父母也在用力地活,脑袋里的知识是时令、胡麻和黄河水,没有“松弛感”,没有一连串大学的名字。

  丁延庆想轻轻地,推他们一把。

  

  2013年6月,宁夏银川市六盘山高级中学,即将参加高考的学生。(视觉中国/图)

  人们还是认老丁

  坊间流传,老丁,是一个能让压一本线的孩子上211、985的神人。

  2024年的丁延庆满五十岁了,到了知天命的年纪,东北口音,个头不高,笑嘻嘻的。早在北大读本科时,他因为喜欢到处收集段子,被人起了个外号:“社会混子”。

  他有一个让人艳羡的技能:填报高考志愿。坊间流传,老丁,是一个能让压一本线的孩子上211、985的神人。他无数次用浓郁的东北腔解释过,“只要咨询的人够多,总有人能捡着便宜”;又给同事和学生们群发过一封邮件,传授填报技巧。但最后,人们还是认老丁。

  他的本职工作是教育经济学研究,至于填报高考志愿,他视作践行一个学科理论:轻推(Nudge Theory)。

  传统经济学认为,人是完全理性的,会做出不偏不倚的、最好的选择。轻推理论的提出者理查德·塞勒,并不认同这个说法。他用过不少例子说明人的不理性,比如,同样是增加100块钱收入,如果分别来自工资和外快,那么,花掉100块的外快,会让人更理直气壮一些。

  据此,塞勒进一步指出,策略设计者只需要用隐形、巧妙的策略,“用胳膊肘轻推一下”,就能让人做出更好的选择。

  让老丁能大范围实践轻推理论的机会,出现在2015年10月。叶晓阳回国参加学术会议,丁延庆和时任宁夏大学副校长李伟都在,喜欢交朋友的李伟告诉两人,如果要去宁夏做调研项目,可以找他帮忙。李伟是北大哲学系1977级本科生,在政府、高校的管理岗位上工作多年,又回北大教育学院读博。后来他向南方周末记者说到,他对这对师徒印象不错,在饭桌上,丁延庆可以从考古聊到人类学,再到社会学,叶晓阳也和他老师一样,“脑子极好”。

  不久,李伟给丁延庆提供了他花费多时收集到的宁夏高考志愿填报数据。

  刚开始,丁延庆没想好怎么用。他给研一学生上的课是社会科学调查方法,给数据分组是很基础的操作,于是他把2014年宁夏理科分数在一本线以上的考生,分成农村和城市两组,然后吃惊地发现,在高考这场游戏中,农村学生吃了亏。

  高考同分的情况下,农村学生的录取率比城市学生低4.96%;录到同校同专业,农村学生比城市学生平均高17分;还有更多考上一本线的农村学生,只能录到二本院校。也就是说,农村学生吃亏在高考志愿填报上。

  这种“吃亏”还可能伴随一生。他们推断,农村学生今后的收入可能降低20%左右。

  分析了所有数据后,他们发现,这种差异是填报策略导致的:农村学生容易被靠前的志愿录取,说明他们不敢“冲”,更保守;报的学校也有意思,大多是宁夏区内或离家更近的院校,这也不是一个足够理性的决定,要知道,宁夏仅有一所211大学,哪怕到了2024年,在软科中国大学排名中也只排128。

  填报策略差异又是什么引起的?丁延庆认为,是信息差,农村学生掌握的信息太少了。

  那么,就像自己“轻轻推”了老家亲戚的孩子们一样,向农村学生提供更多信息,他们是不是就能做出更好的选择?

  怀揣这样的简单想法,“我们都有光明的未来”团队成立了。

  2016年,宁夏有69119人报名高考,他们要抽样3.6万,1.7万人是对照组,不干预;剩下的1.9万人接受不同程度的干预。

  这样一个庞大的干预实验,初期的团队成员只有10位。

  

  2017年6月,丁延庆在做志愿填报视频讲座,他身后,项目的横幅一角脱落,学生冲进镜头前重新贴好。(视频截图)

  学霸们

  羡慕的人会说,聪明或努力,大多数人只占其中一种,而这些人全都占了。

  这10个北大人,那时他们相信教育和公平,相信没有什么不能改变,也相信行动胜于坐而论道。

  “宁夏南部山区孩子太苦了。他们好像带有烙印似的,一生下来就在这个地方,教育差,长大以后,能考入好大学的机会要比城市里的孩子少得多。”李伟做过小学、中学、大学老师,他见过太多宁夏的孩子了,之所以愿意倾力相助,是他相信,“教育它确确实实能改变人的命运”。

  10个人里,包括高考状元、北大辅导员,一位博士生后来考上选调、成为县领导。如果了解再多一些,他们都是在人生的某些阶段被人羡慕的学霸。

  比如笑嘻嘻的丁延庆。他在1991年考入北大社会学系,在前郭尔罗斯蒙古族自治县第五中学读书时,因为过目不忘,能轻易说出诸如“孔子像在历史书的第57页”,而被人誉为神童。他用这样的记忆力刷书,还很勤奋,叶晓阳很欣赏他,一次坐飞机,丁延庆不睡,抱着一本厚厚的世界银行项目评估方法在啃。

  叶晓阳有一对上挑的眉毛,面相十分严肃,实则喜欢打趣。在宁夏时,不管忙到几点,他都保持每天看书一小时的习惯。在北大念书时,师弟、答辩秘书杨晋欣赏他做学术的潜力,叶晓阳只花了一周多,就写完硕士论文,还拿到了北大的优秀毕业论文。

  杨晋,白白净净,和大部分理科学霸一样,总是一脸认真。博士时的舍友羡慕他的精力,说,杨晋白天打游戏,晚上写研究计划,“都不知道几点睡觉”。

  在宁夏,他们遇到一些“同类”。年长他们不少的李伟,是个较真儿的人。他为团队提供的珍贵数据,是他带着宁夏大学的学生,和几位宁夏职业技术学院的老师,用两三年时间,从一个个县城跑回来的。先跑教育局,存储数据的磁盘磁化了,再去学校,学校没储存,这位执著的学者就拜托校长,找来历届高三班主任回忆。他对数据的准确极为苛刻,“有些人不认真,想不起来,给你编一些数字”。于是又找教育部门的人帮忙审,“一些原本没那么好的县,要是数据很好看,就知道有问题”。

  还有一个是时任宁夏考试院院长戴冰清。这位即将退休的女性,是对项目持开放态度的几位官员之一。事实上,干预项目在行为经济学中的确有潜在的伦理风险——如何保证项目会让学生去更好的学校,而不是更差的?

  提到戴冰清,人们会说到她任银川一中校长时的一件事。有一年,开学军训结束,要检阅成果,尖子班走过去,口号声很大,家长们纷纷拍照,轮到普通班,学生的眼睛忽忽闪闪,不自信,家长们也不拍照。戴冰清告诉老师们,这样下去,对孩子不公平,要求平行分班、资源共享。不少老师和家长反对,有学生还因此转学走了。直到几年后,“公平”的效果才渐渐显现。

  他们就这样聚到一起。日后回过头看,大家意识到,当年能在宁夏做项目,简直是一个奇迹。

  有时,他们会显得过于理想主义。某一年临出发前聚餐,一些学生听说了项目,表示也想参加,老丁来者不拒。杨晋指出,“老丁并没有强制要求我们干什么,这个团队的组织其实很松散”。团队人数最多时,有接近50人。

  成员们很少谈论“理想主义”,叶晓阳喜欢说的是,“成为真正的北大人”,成为“天下兴亡事,在我胸中藏”的人——这句话来自许秋汉创作的校园歌曲《长铗》,他是丁延庆的本科同学,他创作的另一首歌《未名湖是个海洋》,被视为地下版北大校歌。

  成员们兴致很高,他们专门印了工作服,上书几个大字,“大搞教育扶贫”;设立了目标,用不超过10年的时间,为中国100万考生填报志愿,“再造中国教育”。

  叶晓阳说,他们要在探索中国教育可能性的道路上“一路狂飙”。

  就这样,一群高考时没犯过愁的学霸,要去指导1.9万个学生报志愿了。这1.9万人里,能录上北大的,不超过38人。1.9万种真实的纠结,是“要不要复读”;是“去一本的差专业,还是二本的好专业”;是“一个压二本线的分数,怎么样才能不去专科”。

  

  2017年6月,当时的“我们都有光明的未来”团队。(受访者/图)

  雪中送炭

  “现在想想,班主任能懂什么呢?老师们大多是从固原师范毕业,可能他们都没见过心理学。”

  项目启动之初,他们先研究了一些可能的竞争对手,包括提供往年信息的志愿卡、搜索引擎推荐的智能系统,以及填报机构。

  研判的结果很乐观,项目前途一片光明。

  也许是一种巧合,人们会说,2016年正是志愿市场的起点,很多人都意识到信息差的存在。那年,考研名师张雪峰想解决考研学生的信息差,他用6分57秒,介绍34所985高校,很多人说,就是靠这个视频,自己分清了哈工大、哈理工和哈工程。

  找到风格的张雪峰一战成名。

  北大师生也找到了他们的风格,那就是,不直接给“参考答案”,教学生掌握方法,自己做出更好的选择。理由是,人生漫漫,总还会有一次又一次的“选择”。

  这和张雪峰们大相径庭。那种父母报出孩子分数,填报名师回答要或不要填某个专业的方式,杨晋觉得,“泯灭了人的创造力”。

  团队设计出三种信息干预方式,力度由浅到深。

  第一种是问卷,通过教育部门发放到中学。干预的方式很简单,先问考生的目标,之后,给出不同专业的真实薪酬水平,让考生再做一次选择。

  第二种是小册子和讲座。成员分赴宁夏的五个地级市,分发2万册讲解的小册子,办讲座。小册子,或许称为防骗手册更恰当,如今留存的2017年版,充斥着感叹号、加粗的重点和无数个“不”:

  不要被野鸡大学欺骗。

  不要相信300分能上重点大学。

  不要相信搜索引擎的商业推广。

  更不要相信上大学很轻松。

  小册子用整整7页,拆解填报步骤。这是一个复杂的工程,学生要一步步算出等位分,回顾过去的专业招生数,判断招生人数趋势,确定填报策略前,要到阳光高考平台了解学生对学校的评价。还没完,这些评价的抽样方法并不严格,所以也不能只看这一个网站——丁延庆还会补充说,知乎上的帖子也得逛一逛。

  之后又用了7页,解释这些技巧的内在逻辑。某个章节里,有着“录取分数扁平化”“层序错位”,这些高中生搞不明白的词。

  最后是一对一咨询,QQ聊天,每人20分钟。

  实际情况比他们预料的要更糟一些。到了宁夏,北大师生们发现,高三班主任们,别说985高校有哪些,连宁夏哪些学校是一本,都搞不清楚。

  叶晓阳喜欢举的例子是,在固原,一所中学的副校长老缠着他,让他给自己女儿报志愿。聊了几次,叶晓阳发现,这位可能带过不少高三班的副校长,居然分不清顺序志愿和平行志愿的区别——后者提倡前几个志愿可以“冲一冲”。

  有的中学老师懂的不多,但讲起来又头头是道。一位老师给学生讲解如何计算等位分,丁延庆听了哭笑不得。老师教的是线差法,计算等位分是为了比较位次,而线差法只是计算裸分,每年分数线都有波动,直接对比显然是错的。

  轮到丁延庆分享了,他告诉考生,计算等位分,要去查阅填报指南上的“一分一段表”,也就是分数对应的排名。考生面面相觑。丁延庆翻开填报指南,没有这个表。

  和一些官员打交道后,他更吃惊了,这些教育界人士甚至不知道,公布“一分一段表”到底有啥用。

  如果他们那时和一些班主任多聊聊天,还会听到更多荒谬。

  盐池高级中学的一个女孩,一直认为自己心思细腻,想学心理学,跑去问班主任,对方给了一个荒诞的答案:“学心理学之前,自己要先发疯”。

  “现在想想,班主任能懂什么呢?”2024年夏天的一个夜晚,这个女孩对南方周末记者回忆,“老师们大多是从固原师范毕业,可能他们都没见过心理学。”

  她确实没说错,2006年,固原师范升格为宁夏师范学院,一直到2023年才设立应用心理学。据宁夏师范2015年数据,宁南山区的教师,该校毕业生占到80%以上。

  如果是杨晋,他会这样回答:这是一个就业和想象不一样的学科。他要援引数据,以美国为例,每年心理学专业毕业,成为心理咨询师的人不到4%。

  除了信息差,还有“不谈方法,只要答案”的家长。每到一个地方,家长们围着转,他们最喜欢问的是“填空题”:小孩365分,报哪个学校、哪个专业?他们还渴望一种男女有别的答案:“我们家是一个女孩,学什么专业好?”

  学霸们有一种恨铁不成钢的默契,对做足功课的考生,他们展现出更丰沛的热情,但那样的理想学生,时至今日,都只是极少数。

  杨晋用四个字形容当时他对干预项目的理解:雪中送炭。

  

  2018‎年‎4‎月‎9‎日,丁延庆在宁夏周宁一中的讲座。(受访者/图)

  骗子!

  “越穷的地方思想越封闭”,越不会轻易相信世界上有无缘无故的善意,更不会相信“我们都有光明的未来”。

  “雪中送炭”碰到的第一个麻烦是小册子。他们找到一家廊坊的印刷厂,约定在北大小西门交货,那附近有一家老丁烤翅,正是丁延庆外号的由来。杨晋和他的舍友伍银多想得很简单,2万份小册子,装两个箱子,办托运,第二天早上和他们一起飞去银川。

  两位北大博士生没想到,2万份小册子是需要用货车拉的,堆在校门口就像一座小山。小册子第二天一定得出现在银川,杨晋和舍友想了很多办法,最后的解决方案是,拜托一个快递公司,连夜开车12小时,去银川。等安排妥当,已经凌晨四点,赶飞机之前,还来得及眯一小会。

  2016年6月23日,杨晋到了第一站,宁夏中卫。

  空气很干,西北方就与中国第四大的腾格里沙漠接壤。校门口贴了一张讲座海报,设计毫无美感,深蓝色底,上面挤着几排字:北京大学、宁夏大学联合课题组专家进行高考志愿填报讲解、指导。“联合”是李伟的提议,“中国人的事,就是要师出有名”。

  当地的老师们以为,会等到一位老练、稳重的大教授,而那时的杨晋还留着青涩的刘海,在海报前留影时,他双手局促地放在腹部,胸前是“大搞教育扶贫”。叶晓阳形容,是“社会盲流范”。

  讲座很重要。开始前,需要收集听众的姓名、考分信息,发放小册子,结束后,再从中选取一部分人一对一辅导,就能对比干预前后的变化。

  他们又没料到的是,说好的事儿,到了学校,还是会状况百出。

  杨晋的第一场讲座定在6月24日。台下是稀稀拉拉的学生和家长,他提醒大家实名签到,人们担心信息泄露,走了一部分;讲了几页PPT,又溜了一些。

  他在工作群里求助,签名的仅200人,小册子发了350册,还剩2000册,带不走。

  在固原,叶晓阳的情况也不妙,一个1990年代的礼堂里,只坐着二十多个人,完全没组织起来。哪怕这个学校的副校长还有求于他——就是那位要帮女儿填志愿的父亲。

  但哪怕听了讲座的人,也不一定能理解。老师们习惯了在大学讲课的方式,一位成员吐槽,老丁太喜欢脱稿了。在北大教育学院,丁延庆以一页PPT,能讲一节课而闻名。

  叶晓阳觉得,老丁很多时候不像“一个功成名就的中年男”,一次,老丁要去西海固推项目,一个人,一个小破包,就去了长途车站。叶晓阳看在眼里,想起朱自清的《背影》,心里不是滋味。

  也有效果不错的学校,学校老师们配合度很高,在灵武,老师堵在校门口发材料,学生也愿意实名签到。

  一对一的情况更糟。小册子想提醒考生不要被骗,但分发小册子的人,首先被怀疑是骗子。信息的缺乏,没有让考生变成嗷嗷待哺的雏鸟,相反,他们像鹰一样老练又警惕,擒住每一次可疑的问话。

  同学,请说一下考号。——骗子!

  同学,请说一下学校。——骗子!

  同学,您可以向学校核实。——教育厅说,任何时候都不会询问考生号和密码,骗子!

  团队内部把小助手称为客服。扮演客服的北大学生,要运用他的聪明和努力,证明自己不是骗子。一段对话如此记载:

  老师您好!女儿理科考了535分,能报东北师范大学不?

  这位家长,您好,得先告知您孩子176开头的考号和学校,我们需要验证您孩子是否在我们提供咨询的名单里。

  我看你就是个骗子,这么简单的问题你要这要那!你想套啥?

  对方多次质疑后,客服回:“我们有啥可套的,您孩子这分数又上不了北大,又不需要我们和清华去连夜抢人。”

  魔法发生了,几个小时后,对方变得很有礼貌,“你好!在吗老师,老师帮填一下志愿。”

  大家为什么如此警惕?一位接受过信息干预的学生,试图向南方周末记者解释,穷是一切的根源,“越穷的地方思想越封闭”,越不会轻易相信世界上有无缘无故的善意,更不会相信“我们都有光明的未来”。

  

  2016年6月24日,杨晋在中卫。(受访者/图)

  “把公家的事儿,当私事去办”

  “我是北京大学教育学院教师丁延庆(校内工资号0006174074)……”

  挫折不少,好在,到了第二年,也就是2017年,许多问题解决了。

  老师们对“项目”很忌惮。几年前,一位曾在宁夏挂职的学者,利用在各地走访的机会,完成了一本学术著作,书里披露,贫困地区的义务教育存在弄虚作假。这导致一批官员被调查。校长们还有自己的担心,市场上的教培项目鱼龙混杂,如果是潜在的收费项目,“影响不好”。

  想让学校更配合,要依靠李伟强大的人脉网。李伟的解决思路是,“把公家的事儿,当私事去办”。

  他求助曾经的学生和老朋友们。在某地,工作一开始“根本做不动”,当地主要领导曾是李伟的学生和老同事,李伟拜托他们帮忙,领导就让教育局长配合。配合的方式也很巧妙,专门挑一个校长们都在的会议,在会议结束前,安排丁延庆推介项目。

  下一个要解决的麻烦是“电诈”嫌疑。2016年,李伟把戴冰清介绍给丁延庆,团队由此得以和考试院合作,共同申请了一个脱贫攻坚的课题。到了第二年,考试院的支持更充分了,由考试院直接发短信给被抽中的1万名考生。为了提升可信度,团队给中学校长们编辑了这样一条信息:

  我是北京大学教育学院教师丁延庆(校内工资号0006174074)……多数被抽中的学生不愿意加我们以及提供考号的原因是不信任我们,担心是骗子……可自行查找宁夏自治区考试院信息处办公或个人电话,找耿未处长或张燕老师核实。

  大家都意识到,高三班主任是撬动学生最关键的角色。信奉行为经济学的叶晓阳,想到一个妙计。

  他们拿出很大一部分项目经费预留给班主任。班主任先跟着团队学习填报技巧,再教学生。叶晓阳设计了一套考核方式,计算考生分数和最终录取志愿提档分数线的差额,填报效率高的班级,班主任能得到最少3000元奖励,这相当于大部分宁夏老师半个月的工资。

  叶晓阳顺便想了另一个提高效率的办法。他捣鼓出一个AI系统,可以判断考生被不同志愿录取的概率。

  这两个方法都运用到了2017年的工作中。1万条短信发出去,叶晓阳估计,最少会有20%的考生找过来,他专门注册了5个微信号做“客服”。

  问题一个一个被解决,2016年的数据也出来了,成效喜人。接受一对一辅导的学生,大概获得了22.7分的加分效应。如果一个考生的分数刚好是理科一本线的465分,全区465分以上有10030人,加上22分后,人数锐减为7069。

  干预对专业选择也有影响,把工学专业填到第一志愿的考生变多了,文学、教育学的则变少了。

  如果从阶级跃迁的角度来看,信息干预也提高了农村学生毕业后起薪增加的概率。数据显示,接受了干预的农村学生,选择的第一志愿专业起薪平均高了163元。

  项目也引起了其他一些地方的兴趣。在第一年,丁延庆就和一些省份的教育部门接触了,希望拓展到更多欠发达地区。在他们看来,可以干预的,可不只是高考,早期儿童教育、职业教育、医学生教育,都能“用胳膊肘轻轻推一下”。课题经费不是无限的,大家真正希望的,是项目能延续下去,真正改变些什么。时值“双创”热潮,那一年,官方数据显示,中国已成为世界第二大创业投资市场。大家商量后,决定成立公司,把叶晓阳开发的AI系统用上,先赚点钱,再拿这个钱,去继续投向贫困地区。

  公司起名斯民教育,取自《孟子》里的一句:予将以斯道觉斯民也。

  接受了干预的考生,获得了22.7分的加分效应,上了更好的学校和专业,然后呢?他们究竟有没有逆天改命,收获一个光明的未来?至少在那时,团队没有想过继续跟踪。

  

  2018年5月31日,北京,丁延庆在斯民教育发布会。(资料图)

  “真正的北大人”

  有一年毕业典礼,他找到一位和校方起过冲突的学生,和他合影,告诉对方,他的诉求是对的。

  揭开谜底前,再聊一聊“真正的北大人”。

  叶晓阳心中,至少有三位“真正的北大人”,高仁山、胡续冬、丁延庆。

  高仁山是北大教育学系创始人之一。1923年,他留学归来,制定了教育救国“五步计划”,他推崇当时苏俄的教育,“人民完全有同等的机会受教育,决不受贫富或阶级的限制”。1925年,高仁山创办北京艺文中学,试行美国教育家帕克赫斯特创立的道尔顿制,废除课堂讲授,老师成为顾问,学生按兴趣自学。之后,该校教务长还带领学生参加国共两党策划的游行示威。

  李大钊遇害后,和他关系紧密的高仁山始终不愿离京,说了一句“许身教育,志在救国”。1928年1月,年仅34岁的高仁山,被枪决于北京天桥。根据时人记录,临行前,这位文质彬彬的年轻人,忽然展现出草莽英雄的气势,向围观群众大喊一声,“给我叫个好吧!”

  胡续冬是丁延庆北大本科的好友,两人的共同爱好是搜集段子。他们被调侃的一件事是,相约一起躺平。毕业后,两人留校任教,先后晋升副教授。2016年,非升即走考核压力变大,像他俩这样“老体制”的人,可以选新体制,考核变严,工资增加。两人都选了“老体制”,考核轻松,也不再有机会晋升。

  胡续冬早年为此写过一首讽刺诗,流传甚广。

  胡续冬有一股混不吝的气质,拒绝“严肃”,爱给关系亲近的学生起外号。是他打破了叶晓阳的文学梦,让他去找丁延庆读研。有一年毕业典礼,他找到一位和校方起过冲突的学生,和他合影,告诉对方,他的诉求是对的。用《时尚先生》的报道《一个北大老师和他建立的无形学院》里的话说,他构建了“藏在校园里的一个隐形学院,一个共同体,来自公选课、五四文学社、研究生师门的年轻学生身上,都烙上了胡续冬的印迹”。

  很难说他俩谁“躺得更平”。选丁延庆当导师的学生,大多知道老丁放养学生,吴宇川是他的第一个硕士,他说实在想不出老丁在意什么,“你告诉他你想要干什么,他就会给你搞资源”。

  但了解丁延庆过往的人都赞叹,这位来自东北的神童,一直在意教育公平。

  最早是在1990年代末,毕业留校的丁延庆,以秘书身份,进入中国政府和世界银行合作的贫困地区基础教育援助项目。项目砸了8.85亿美元,在466个贫困县的十余万所中小学,修建中小学校舍、购置教材、培训老师。

  到了2005年,他31岁,从哥伦比亚大学教育学院博士毕业回国,挂职昆明市教育局副局长,推动农村中小学标准化建设工程,目标是在全市农村地区建设325所标准化中小学,预计有35.4万学生因此受益。

  两年后,他告别了政治。他觉得,80%的会都毫无意义,但又不能不去;每天晚上总有人约吃饭,应接不暇。他不喜欢。

  回到北大后,曾有一段时间,丁延庆告诉胡续冬,他想转入新体制。他在一条短视频里,用那口浓郁的东北腔向网友们解释,“一个优秀的教师,应该是能够让自己学生自豪的……如果我不去争取职称,不去当教授,应该开始给我的学生丢人了,这成为我申请职称的一个动力,不躺平,我准备站起来!”

  真实情况是,老丁没为学生站起来太久。繁复的申报材料,让昔日过目不忘的神童感受到某种被评价的屈辱。最终,他向学校提交了一份夹杂错别字、排版错误、乱码的材料。同事提醒他改一改,他说,不改了。

  但是,斯民教育成立时,吴宇川忽然发现,好像看到老丁到底在意什么事情了。2018年的成立仪式上,丁延庆找来很多嘉宾,包括一位国务院扶贫办的原党组成员、一位全国政协文史与学习委员会原副主任委员。

  老丁有雄心壮志,斯民教育计划免费帮助约40万个贫困学生填报志愿。他在发言时说,高考季,贫困、弱势人群既焦虑又无助,“我们在这个领域的研究和工作实务,首先是为了帮助这些无助者”。

  而与机械的考核、变化的校园氛围格格不入的胡续冬,2018年的一次毕业典礼被邀请上台发言,他唱起了“天下兴亡事,在我胸中藏。叹望世上满目苍凉,碌碌奔波空悲伤”。这首《长铗》,许秋汉想用它说,北大人可以输掉日子,但不能输掉骨气。

  

  2009年北大未名诗歌节,许秋汉弹吉他,胡续冬、叶晓阳、冷霜(现中央民族大学副教授)在他身后,一起唱《未名湖是个海洋》。(受访者/图)

  这件事真的存在过吗?

  347位家长中,105位不回短信,100位没打通电话,34个空号,27位挂了电话,14位坚称没有咨询过北大老师,5位认为是诈骗,3位接通电话后,开始了毫无征兆的辱骂。

  关于学生们的未来,揭晓谜底的过程有些曲折。

  2020年,“我们都有光明的未来”宣告结题,直接原因很简单:这个项目根植于宁夏的脱贫攻坚,后期辅导的考生许多是建档立卡贫困户。这年的11月,宁夏区内贫困县全部脱贫。

  气氛也变了。一种说法是,高考志愿填报数据需要保密,一些原本有合作意愿的省份,开始有了顾虑。再然后,李伟、戴冰清等人相继退休,宁夏的数据也接触不到了。后来,也曾有学者提出,想通过自己的层层关系重启项目,但从省里到县里,从官员到学生,他们再次遭到冷遇。

  斯民教育也没能做起来。家长更信任能给出答案的咨询师,而不是AI。

  负责公司运营的吴宇川提到,他们还面临着一个天然的壁垒。市面上的填报软件,一般是用过往的录取数据,推测录取概率。但数据掌握在官方手里,到填报志愿前才不紧不慢地公开,没有机构能提前获取。短短几天,要把数据录入系统,接着匹配、校对、调试,是一个巨大的工程。

  中途还有一些波折,曾经,有一家公司希望斯民教育开发一套高中选课系统。项目弄了一半,“双减”来了。

  一位老师提醒人在美国的叶晓阳,他可能不太了解,中国的高考咨询市场已经鱼龙混杂,“人们不太相信还有人在做非商业性的努力了”。

  此后,团队成员的人生线各自延伸开去。2024年6月,叶晓阳和另一位成员刘静,把保存下来的所有工作材料,都交给了南方周末记者。

  材料包括小册子、班主任激励方案、给考生的信和至少13046条聊天信息。由于电脑故障,只剩下一份2017年接受一对一干预的不完整名单,上面是347位考生家长的电话。这一年,宁夏高考报名人数69233人,只比2016年多了114人。

  这也是他们能找到的、最完整的样本了。2018年开始,随着公司成立,项目辅导转为免费提供斯民教育的AI系统服务,没有对参与学生的具体数据做统计。

  南方周末记者花了一个多月时间,联系2017年的家长们,想通过他们,联系到当年那批平均获得了20多分加分效应的考生。

  在通信公司暂停号码通话服务前,347位家长中,105位不回短信,100位没打通电话,34个空号,27位挂了电话,14位坚称没有咨询过北大老师,5位认为是诈骗,3位接通电话后,开始了毫无征兆的辱骂。

  有一位家长,曾在QQ上和孩子一起咨询,看到当年的聊天记录后爽快地答应了,第二天,却又删除了记者。

  14位家长态度友好,表示可以问问孩子。

  14个孩子里,很多人都忘记了“我们都有光明的未来”。其实他们回想起很多事儿,查成绩、挑学校、选专业,但并不记得中间出现过北大老师。之所以愿意聊聊,是出于礼貌和善意,不少人在结束后还会不经意地提到,聊天刚开始的时候,他们仍然觉得这是一个新型诈骗电话。

  如果被干预过的人都记不得,那有什么能证明这件事存在过?

  还好,真正记得被“轻轻推了一把”的,有6.5个人。包括顾小敏、朱泽安、马丽娜,一位在西安读研的女孩,一位正在考研的女孩,还有一位回银川当老师的女孩,几年前看到媒体报道叶晓阳,主动找到了他。

  陈洪涛只记得“一半”。2024年7月的一个夜晚,他兴奋地讲述,2017年6月底,一位北大的老师,是如何在学校办公室里,给他的志愿表提了建议。

  但真实情况是,“我们都有光明的未来”的一对一咨询是线上的。甚至,团队2017年都没到宁夏,他们在昆明滇池边的酒店里,一边忙着宁夏的项目,一边还在给云南各地的中学校长发放志愿填报材料。

  陈洪涛的记忆出错了。

  后来,南方周末记者又从至少13046条聊天信息中,翻到这几位考生的咨询记录。记录中,18岁那年的他们,每个人都在拼劲全力地活。

  

  2017年6月26日,一名考生的志愿计划表。(受访者/图)

  光明的未来

  “青春真的很宝贵,也要尽可能为自己活一下。”

  回到陈洪涛、顾小敏和朱泽安的故事吧。

  陈洪涛的确咨询过。我们在聊天记录中找到了这个城中村孩子的提问:“成绩中等,为了去北京,降低院校等级或专业厚度,但本人又无任何背景,是否可取,请指导。”

  客服告诉他,能到大城市当然好,但会有风险,未来如果回到中小城市,可能会因为不习惯不同的文化氛围,需要调整心态。

  陈洪涛回答,他做好破釜沉舟的准备了,这位刚成年的孩子,对那位没见过面的客服说,他的人生信条就是,让周围人活着有梦想、幸福和有尊严。

  客服鼓励他,享受大学生活,锻炼身体,“青春真的很宝贵,也要尽可能为自己活一下”。

  这位客服很可能是刘静,她曾是北大的一位辅导员,最近正在申请博士。

  陈洪涛被北京化工大学录取了,他遵循了建议,练出了漂亮的肱二头肌。由于分数不够,专业调剂到物流管理。

  毕业时,他面对的情况是,疫情、人口生育率下降,舍友们聊天,觉得这个趋势会持续很久,考公可能是最好的出路。结果,陈洪涛发现,物流管理实在太难考公务员了,“全宁夏只有四个岗位”。

  幸好,他考上了北京的。

  现在,他把专业比作人生的斜率,有的专业,能让人在一开始获得一个很高的斜率,就能在很短时间内走到更高的位置,而有的专业,“你只能慢慢爬”。

  现存的聊天记录中找不到顾小敏的。干预似乎在她身上没有太多痕迹,本科之后,她的路都是一个人走的,包括研究生的专业选择,也是去姨父的家庭养殖场帮忙时,觉得兽医是一个能吃饱饭的就业方向。

  让人有些心酸的,还有另一类学生。轻推理论想让人做出一个好选择,但总有一些因素在阻拦着人,哪怕你拥有了最优选择。

  朱泽安高考全自治区排名396,咨询叶晓阳后,录取到西安交大的生物医学工程专业。如果这条轨迹一直走,到他2021年毕业时,那个运用工程技术手段研究人体健康的专业,应该会让他找到不错的工作,足够让照料患病姐姐的家人,松一口气。

  可是,他有一颗敏感又脆弱的心。他原本的名字中有一个“翔”字,寓意美好,但当时的互联网流行语用“翔”指代大便。每次舍友说到“翔”,朱泽安都认为是在侮辱自己。为了避开这个环境,他改名,转专业,到了被称为“四大天坑”之一的材料学。

  接受采访的2024年夏天,朱泽安硕士毕业了。他一直不喜欢材料学,实验材料都挺危险,但他能吃苦,所以也不讨厌。原本计划读博的他,想了想父母和姐姐,决定进一家国企做研究。

  我们还找到了另一位女生,盐池高级中学的马丽娜,曾经想读心理学的女孩。马丽娜在乡镇上小学,到县城念中学,她的家也从乡镇搬到县城。学校在哪,家就在哪,考大学时,她的父母有了计划,下一步要把家搬到银川,女儿分数正好超一本线,可以上宁夏大学。

  但她想去的是郁郁葱葱的南方。

  为了去南方,她考虑报几个不错的二本学校,被杨晋劝住了。之后,她又想“冲”黑龙江大学,用江西理工保底。杨晋发现,前者在宁夏招生时间段分数虚高,而后者此前在宁夏没有录取记录,不适合保底,建议她可以“冲”四川师范大学和中南林业科技大学。

  报志愿时,母亲在一旁盯着,马丽娜先把宁夏大学放第一个,母亲走后,马上删掉。

  后来,她被中南林业科技大学的林学专业录取,到了南方。等到本科快毕业要考研时,饭桌上,父亲又严肃地说到这事儿,这一次,马丽娜不得不准备宁夏大学的研究生考试。

  她又回到了银川。

  当年,团队精心设计一套干预方法,是为了不走张雪峰式的路线。但是,这些孩子们长大之后,都走向了“张雪峰”。一位学生让南方周末记者转告团队成员,如果以后还去宁夏,可以学一学张雪峰,直接告诉学生要填哪个专业。

  我们也看看张雪峰是如何建议的吧。

  2024年秋天,看了他2020年视频的人,也该毕业了。那一年,张雪峰提醒考生,建筑学就业前景非常不错。他用了一个标题:《别看土木和建筑不一样,但在房地产行业,一样赚钱》。此后4年,经济下行、房地产行业萎缩,建筑学、土木工程等专业录取分数一路走低,到了2020级毕业的夏天,“武汉大学建筑系23级只剩4人”的消息冲上热搜。不过,该系老师辟谣,网传消息不实,也未统计中英班的情况。

  

  2020年7月13日,张雪峰的视频。(视频截图)

  不合时宜的人

  在各自的人生线上,他们不时有着莫名的、微小的坚持。

  “我们都有光明的未来”结束后,还发生了很多事。

  项目的终结让团队中萌生了两种情绪,一种是对环境的失望,越来越少教育部门敢承接志愿干预项目了——依旧是那个老问题,干预的结果好,皆大欢喜,但万一不好呢?

  另一种情绪,是洞悉了环境中真正掌握资源的是谁,一个北大人应该做的,是影响政府,帮助资源实现更有效的配置。

  一位成员总结说,老丁搭建了一个松散的共同体,参加过项目的人,都不约而同地关注基础教育,尤其是高考。在各自的人生线上,他们不时有着莫名的、微小的坚持。

  2021年8月22日,胡续冬在办公室里去世了,47岁。这件事对叶晓阳影响很大。这位如今在西雅图(专题)大厂,为提高上百万员工的绩效而努力打工的经济学家,由此萌生了重启“我们都有光明的未来”的念头。他开始在每年6月,隔着15个小时时差,为高考生做公益直播,延续那件“为100万中国考生填报志愿”的小事儿。

  吴宇川会去中学给生涯规划老师们上课,继续传播“我们都有光明的未来”的理念。

  卸去副校长职务的李伟,兼职不少社会学术团体的负责人。他现在是国际儒学联合会副会长,最近刚带团到国外学术交流。他得知南方周末记者想重访当年的校长和老师,热情地表示会帮忙联系那些老朋友。

  而他的老朋友戴冰清,退休后离开了银川,衰老、疾病、照护老伴、养育孙辈,让这位曾经的开明官员没空回忆任何与项目相关的细节,她说,和工作有关的事,都忘了。

  杨晋先去企业做了几年培训,他说,这是拿自己做实验,证明“博士到了企业,研究的东西用不上,没法大展拳脚”。如今,他是北京科技大学的特聘副教授。

  不久前,杨晋到北京海淀区一所高中做分享,这些孩子马上要面临新高考的选科。他惊讶地发现,哪怕在以“卷”出名的海淀,信息差都是存在的。

  他让学生们聊一聊,如果AI持续发展,哪些行业、专业可能会消失?一些主流报告认为,软件工程师、编剧都是有极大概率会被替代的,而蓝领职业相反——这和学生们的认知截然不同。

  到明年,宁夏也要实施新高考了。这意味着,高考结束后,他们或许要填80个志愿。如果海淀的学生都没啥规划,宁夏的学生准备好了吗?

  “我现在开始怀疑,他们真的能想明白吗?如果一个城里的孩子,见过世面,跟着家长去过很多地方,那么他可能知道,我将来想成为一个作家或者科学家。但要问一个农村的孩子,一个在高中里只学6科,甚至连体育课都不一定参加的人,喜欢什么,将来想要做什么,这个问题是不是有点残酷了?”在这个维度上,杨晋重新思考当年的“雪中送炭”。

  丁延庆停了他200万粉丝的抖音账号,又变回一个普通的北大副教授。

  关于项目终止,团队的大部分成员都认为,作为一个研究来讲,它取得了不错的成效,还解决了教育经济学领域一些悬置的问题。比如高考复读到底有没有用,答案是,高分学生复读不易有效。经费投入对于提升教育质量有没有帮助?答案是,对提高一本率和平均分有用,但对于增加考上名校的学生数量和提高二本率,没有帮助。

  而那个为100万中国考生填报志愿的理想呢,为什么不坚持下去?之前每次聊到,老丁都笑嘻嘻地说,他没啥执行力,做不动啦。又一次,南方周末记者问,会不会是和各地教育部门的接触受挫了。

  “可能有的吧。”他回答,“可能我们都是不合时宜的人了”。

  

  2024年7月21日,北京,国家植物园内,高仁山墓。(南方周末记者苏有鹏/图)

  尾声

  时间像是一个巨大的莫比乌斯环。

  2024年7月的一个下午,丁延庆在智华楼有一场讲座,依然和志愿填报相关。教室外,学生和家长们怀着一种朝圣的心情挤进北大校园,烈日当头,人们大汗淋漓,但一脸兴高采烈。

  讲座前的上午,丁延庆向南方周末记者说起自己的一位高中同学,外号“大仙儿”。

  那还是1980年代,高考,就是要跳出农门,阶层跃迁。

  “大仙儿”是班上最刻苦的那个人。他知道自己考不上,制定了5年复读计划,每年进步一点点,争取在第五年考上“梦中情校”,白城师范高等专科。每晚10点30分,教室熄灯,“大仙儿”偷偷藏在教室,等看楼的人走了,他掏出一根几米长的灯线、一个灯泡,用档案袋代替灯罩,又继续看书。

  这种刻苦,时至今日,丁延庆都难以理解,“那时高考录取率只有20%,大家明明知道希望不大,但还是那么用功”。

  但“大仙儿”没走完五年计划,第三年,他坚持不下去了,去读了电大。

  智华楼的讲座结束了,一位海淀的家长忍不住追着问:“丁老师,我家是个男孩,适合学什么专业?”——那一刻,丁延庆像回到了多年前的宁夏,时间像是一个巨大的莫比乌斯环,循环往复。

  关于宁夏的回忆,杨晋还有最后一个小小的遗憾。

  这个故事,叶晓阳讲过很多次。2016年6月,结束咨询后,成员们到酒店附近一家饭馆吃饭,服务员是两个高三女孩,戴着头巾,回族。上菜时,大家随口问了女孩们的志愿,她俩没上二本线,等着报三本和专科,叶晓阳建议,女孩们是少数民族,完全可以填一个预科,多上一年学,有好得多的机会进入本科院校。志愿系统还有5个小时关闭,大家催促着她们快回去填志愿。

  杨晋那天忙着做咨询,没去,“要不然,我就能以亲历者的身份讲这个故事了”。

  我们试图寻找这两位女孩,想知道她们的“未来”。大家给了几个模糊的名称,互联网上,没有这些餐馆的任何信息。

  一切就像从来没有存在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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