降价100万,断崖式卖房的人
来源:倍可亲(backchina.com)如今,对许多卖房人来说,他们正在经历一种“断崖式卖房”的体验。当初他们以为手里握着房子,就是握着一种不会贬值的资产。然而,随着被现实的凉水一次次地浇醒,他们每一次觉得价格到“底”了,但又有更低的“底”出现。
他们因此得出一个惨痛的教训:要珍惜第一个出价的人。就像周星驰在《大话西游》里那段名台词——曾经有一位真诚的买房人出现在我面前,我没有珍惜,等到失去的时候才后悔莫及。如果上天再给我一次机会,我想对他说两个字:“我卖!”
后悔时刻
杨晨璐做梦也没想到,3月初,被他们拒绝的“提着三十米砍价大刀”的那位买家,现在看来,竟然是出价最高的那个。
她要卖的是杭州余杭区一套89平方米的小三房,买入价在290万,算上五年来的利息和税费,成本超过330万。
经过三次降价后,她终于等来了第一个出价的买家。对方是一位刚需年轻人,想在杭州买房立足,像极了当初买房时的自己。不过,对方砍价很凶,给出站到谈判桌前的价格是220万上下,比他们的买房成本足足低了110万。
中介劝夫妻俩去谈,丈夫不愿意,“这个价格没有谈的必要”。
那天,杨晨璐只身一人,从晚上六点多谈到八点。最后,买家同意加价,价格距离杨晨璐的心理底价235万还差七八万。对她来说,心理底线的235万是一个微妙的数字,正好能把亏损控制在百万以内。不过,丈夫仍然不同意。
会面不欢而散之后,杨晨璐没有放弃,经过谈判,买家再次加价——与心理底线的差距缩小到了三四万。为了再争取空间,杨晨璐甚至向中介要求降低中介费,相当于卖房成本再降低了一些。
万事俱备,她觉得已经可以点头同意了,丈夫却不肯,“很坚持,不想贱卖”。他们买下这个房子是在2019年,是夫妻俩的婚房,自住仅有五年,无论是从亏损程度还是对房子的感情来说,都让丈夫下不了降价这么多的决心。
中介的电话天天打过来催,夫妻俩为此产生了巨大的意见分歧。直到两周后,她终于说服了丈夫,同意了买家的出价。结果就如同每一个擦肩而过的故事,“对方已经去考虑别的房子了”。
杨晨璐有时候会想,自己是不是已经错过了最好的买家了?像她一样,在今年的卖房市场里,无数人证明,错过了第一个出价的人,基本就等于错过了卖出的最高价。
国家统计局数据也显示,2024年2月份,70个大中城市中,各线城市线城市二手住宅销售价格同比继续下降。一线城市二手住宅销售价格降幅最大,其中,其中北京、上海、广州和深圳分别下降0.9%、0.6%、1.0%和0.5%。
但对许多人来说,他们心中的降幅要比这个数据明显得多。
生活在北京的章伟至今还记得第一个找他出价的人。那是去年9月,他要卖一套位于昌平的小两居。刚把房子挂上平台,没等几天,就有一个买家出价395万。当时挂牌的价格是425万,“虽然没到心理预期,但是想出手的”。
这时,父亲却犯了嘀咕:“算上装修和利息,得赔四五十万啊。”章伟一听,犹豫了。第一次卖房的他,像一个还没学会游泳就踏入大海的小白,只懂得最眼前纸面价值的计算,不了解市场的走向,更不知道卖房市场的深浅。
实际上,去年10月,随着认房不认贷政策的效应逐渐削弱,北京的新房与二手房交易均由升转降,跌幅扩大。根据诸葛数据研究中心监测数据显示,2023年10月北京二手住宅成交10653套,环比下降25.3%;同比下降5%,同比降幅较9月扩大4.5个百分点。
事实证明,在如今的市场,每多犹豫一天,价格就有可能降一天。当时章伟想不到,这将是他长达五个月的卖房时间里出价最高的买家。
被反复突破的底线
在这场堪称“断崖式卖房”的拉锯战中,几乎所有人都面临一个最头痛的问题——究竟底在哪里?
对杨晨璐来说,她的底线被一次又一次反复突破,“没有最低,只有更低”。
那是去年10月,第一次挂牌时,杨晨璐还抱着“不亏太多”的心态,挂牌315万,这是她最开始的“底”。“当时觉得亏15万已经不少了。”然而,挂上去一个月,一个看房人都没有,反倒是同小区内的成交价一降再降。
在当今买房市场,买房人少,房源太多。以杭州为例,它面临着挂牌量高企和需求乏力的双重压力。根据贝壳研究院数据,2024年2月,杭州二手房网签2543套,环比下滑62%,价格跌幅也在扩大。截至2月底,杭州二手房挂牌量已经达到14.99万套,环比新增3815套。
因此,二手房挂价需要根据成交价即时调整,如果挂价高于上一套的成交价,基本没有客流。也就是说,卖得越晚,价格就越低。到了元旦,杨晨璐不得不把自己的价格底线降到260万——因为同小区,已经出现了250万的成交价了。
这还不够。过年回来,小区内的成交价已经突破240万。杨晨璐只好咬一咬牙,再次调整到248万。
像很多卖房人一样,她不甘心比当时的底价卖得更低,“总得稍微定高点,好留个谈价的空间”,但也正因为如此,她就像是陷入了一场追不上对手的追逐游戏,她徒劳地追逐着那个“底”,弄得自己身心俱疲。
尤其是夫妻两人心里的底线常常不同步,这也加剧了卖房的困难。由于杨晨璐是主力卖房谈价的那个,往往是她接受了,丈夫那边还得过段时间才能接受,因此,等到丈夫反应过来,“(房价)基本就直线下来了”。
更为重要的是,许多卖房者发现,过去评估房价的那些要素似乎在一夜之间失效了。在房价上升的年代,包括配套、装修、区位、学区等在内,所有的一切都被明码标价,要估算出一套房子的价值并不难。但现在,过去的那套价格体系失灵后,买房者看中的最主要因素,变成了降价幅度。
在拒绝了第一个买家后,迎来国庆节,章伟收到了第二个买家的报价——370万。时间仅隔半个月,“和上次价格还低了25万”。
对方一眼看中了房子,觉得自带装修、楼层合适,楼下还有幼儿园,设施齐全,后续加价了3万。章伟没有立刻点头。过了十余天,中介劝他:“370万,卖了吧。”经过一段时间的内心建设,他终于决定同意了。
然而没想到,这回角色调转,“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买家反而又不急了。
章伟成了越发着急的那个。过了房地产行业传统的金九银十,房子出价越来越低,当收到360万报价的时候,他心态崩了,“一下差价了30多万,接受不了”。
他感到,自己的底线被逼得一步步往后退,“不仅是价格,也是心理上的。”每一次有人报价,他都要花上几天做思想建设。
一气之下,章伟告诉中介,“不卖了”。
底线被反复突破的滋味并不好受,因为它象征着一次又一次地自我怀疑,与此同时,还要承受来自中介的压力。
27岁的北京女孩张沁,一度为卖房一事失眠,甚至做噩梦梦到房子卖不出去。她的房子位于望京中心地段,拥有北京市的重点学区,与万柳书院属于同一开发商。然而,由于户型是一居室,且位于29层的顶楼,挂牌数月,至今无人谈价。
张沁第一次挂牌是在去年3月份,当时小区的成交价在630万,为了留出砍价空间,她定价670万。
中介不断地用各种话术向张沁施压:“不再降一点,就上不了必看好房,就买不出去。”还拿同小区同户型与她对比,“楼下挂了530万,你是顶楼,要至少比他便宜两个点”。
她的底价不断往后退,从525万到509万,比之去年最开始的挂牌价,整整差了161万。
有一回,她忍无可忍发了火:“我说我不可能再调价了,大不了我把新房退了。”她感到无比气愤,“太欺负人了,这个房子被说得好像一文不值。”
但是气恼过后,她不敢真的和中介翻脸——不仅不能翻脸,甚至还需要讨好,请喝奶茶、请吃饭,因为卖房还得靠他们。
必须卖房的理由
孩子,是许多人选择卖房并置换房子的最大原因。
杭州的杨晨璐想换房,“100%为了孩子”。一年前,她迎来了第二个女儿,七十平方米的小三房,容纳包括老人在内的一家五口略显拥挤。大女儿即将上小学,自己在余杭区,教育资源偏弱,她想换到学区更好的位置去,为此,“亏了也认了”。
而在没有孩子的时候,杨晨璐一度不认为“学区、教育”是她考虑范围里的因素。她是在2019年房价高点的时候买下的房子,预算300万以内,“本身选择不多”。
在学区、生活环境、离主城区远近多个因素中,杨晨璐选择弱化了第一项,“有一个学校就行,不想卷”。
她最后挑中的是一个二手房,由万科开发,卖给她的业主在2016年买下,三年后均价从一万五涨到三万,翻了一倍,“前业主净赚100多万”。
如今,时过境迁,轮到她卖房,却是“要亏100多万”。但另一方面,她也安慰自己,换了更好的学区房,两个孩子都能享受到,“也不是那么亏”。
在卖房买房的潮流里,杨晨璐深切感到了自己作为普通人的无措。错过了买房的高点,错过了房价上涨期,还经常陷入后悔,“如果我很清楚我的底线在哪儿,可能这房子已经卖掉了”。
她偶尔还会想,如果当年选择买新房,“怎么也不会亏”。再或者,倘若能早些卖,去年8月、9月选择抛售,“还能保本”。想得再美好一些,如果在2022年房价上涨到4万一平方米的时候就能想到卖掉,杨晨璐停顿了一下,“……谁知道后来会这样呢?”
除此之外,对于卖房者们来说,还有一个卖房的重要理由,是因为他们想买的改善房也降价了,一出一进,亏损似乎就被抵消了。
多名卖房者甚至表示,他们如果亏100万卖掉了自己的房子,那么,他们就会抱着砍价200万的决心,去买新的房子。于是,在这个击鼓传花的游戏中,谁都不希望自己成为最后背锅的那一个。
对张沁这样置换型业主来说,她甚至觉得,此时是置换上车的好时机。“努力够一够就能买到。”因此,对于想置换的人而言,面积大、环境好的房子更有市场,而相比之下,张沁手里的一居室,受众群体窄小,卖房变得难上加难。
但动作一定要快。由于张沁已经先定下了新房,所以必须马上处理掉她现在的房子,要不然资金链就断了。
还有一些人卖房,则是因为工作变动或是出国等原因。
比如在安徽蚌埠从事房产工作数年的孙盈,她的房子买在2018年,那是个“谁都在买房”的年代,“只要有点钱都去买房”。她所在的行业,几乎人人手里都有房,甚至买几套房。亲戚朋友凡是聚在一起,房子是必不可少的话题,谁买了新房,谁买的房子升值了,没有房子,就失去了一部分社交属性,在攀比中落了下风。
风气推动之下,孙盈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我要有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那时候,她将近30岁,房子成为未婚的她的依靠。
没想到,买下之后,她工作变动,在另一个城市结婚定居,属于自己的房子一天都没住过。从去年国庆到今年2月底,每每看到“挂牌一年没出手,亏50万”的新闻,孙盈就感到一阵揪心,“上班辛辛苦苦攒的钱,就因为一个选择,亏得血本无归。”
但没办法,等到新房的两年契税一满,她赶紧挂牌出售,不然,她害怕亏得更多。
卖房的代价
最后,许多业主都不得不面对一个令人心碎的事实——房子想卖也是能卖掉的,无非是自己愿意支付什么代价。
对张沁来说,她付出的是极大的精力和耐心。甚至,还为此改变了自己的生活状态。
此番卖房,她向出手了两套房的邻居讨教,对方告诉她:“房主自己住在房间里,自己给客户介绍最好。”
于是,出现了颇为荒诞的一幕——三年前,买下房子后,为了偿还高额的房贷,张沁一直选择租房住,“以租养贷”。而现在,她终于第一次正式住进了自己买的房子里,却是因为想把房子卖掉。
从前租房住时,她随性惯了,东西随手乱放。现在,搬进家里,到家拆完快递,她立刻把垃圾箱清理干净,每天上班前把床铺铺好,窗帘拉开,“保证屋子采光良好,没有异味”。
这一切,都是为了给过来看房的人留下个好印象。
即使周末在家,她也保持“随时进入战时看房状态”。中介通知“十分钟后过来看房”,她会从床上蹦起来,飞速收拾。遇上不在家的时候,她通常选择让中介晚点来,预留出飞奔回家的时间,“我希望尽量是我在家给客户讲解”。
为了推销房子,她还总结了一套优点,从学区到治安,从车位价格到小区密度,甚至搬出了玄学:“租客租了房子后实现薪资翻倍,我搬进来之后也拿到了理想的工作offer。”她把手机壁纸换成“卖房符”,每逢刷到卖房成功的帖子,都在下面留言,“接好运”。
不过,尽管诚心且努力,张沁所作的充其量是锦上添花的事,最重要的仍然是价格。没有“低价”这朵鲜花吸引客户,有时候再多绿叶衬托也无济于事。
而章伟则选择继续降价。他重新找回中介,联系之前有出价意向的买家。买方市场下,作为房东的话语空间不断缩小,挂牌价与成交价之间的议价空间最少20万,有的甚至能达到四五十万,“很恐怖的”。
价格下滑到340万左右时,曾经出价370万的第二位买家,再次报价,344万。这回,章伟已经吃了足够多的亏,万万不敢错过,对方说想要多一点家具,他也同意了,“实在是熬不住了”。
章伟签完合同回家的那天,母亲正好来北京陪看孩子。进门看到母亲,想到为了买下这个房子父母操心前后的奔波、借钱,他们几十年辛苦攒下的钱,转头变成竹篮打水一场空,章伟心里的难受达到了顶点。
房子卖掉之后好几天,他都处在恍惚里。
买房的时候,遇到第一个出价买家的时候,章伟都没有想到这几个月会如此难熬。经历无数次对心理底线拷打的煎熬,在夜里为卖房唉声叹气辗转反侧,无数次计算亏了越来越多钱时的后悔和心疼,这些情绪拧成一股绳子,把他勒得难受。
也有人快刀斩乱麻,卖房时把头埋进土里,相当于是“鸵鸟式卖房”。
31岁的袁婷,生活在杭州,她在制造业私企工作,负责外贸业务,买下房子后便被外派墨西哥,房子的装修皆交由同在杭州的亲妹妹打理。
买下房子的时候,袁婷对房子的所有构想都围绕家人展开。她想把父母接来山水宜人的杭州居住,不过房子买在郊区,每天上班通勤要花费三个小时,周末规划出行必须计算路上的时间。
对她来说,房子已经成为包袱。这四年,她算了一笔账,她一共还款25万,其中只有5万是本金。
同一时刻,她在卖房平台上刷到了邻居正在出售毛坯房,挂牌才85万,按照这个价格,等于她前面四年都在为跌掉的房价打工。这一刻,关于房子的美好想象突然化为泡影。
她花了三天思考,决定不想再经历痛苦漫长的让价折磨,把目标设立得很清晰,“赚是不可能的,只要求收回还没还完的房贷”。
3月10日当天,她联系中介;一天后,中介上门了解房子;又过了一天,摄影师上门拍照;再过了一天,她在社交媒体为房子发帖引流。
当天晚上八点左右,其中一个上门看房的客户,当场便把房子定了下来。
过去一年,对袁婷来说颇具戏剧性。她走完了拿到房产证、装修、入住,再到卖房全部流程。如今,她准备再次买房,这次她的目的就是捡漏一个流通性和抗跌属性都不错的房子,“一定要以一个非常好的价格打动我,让我心甘情愿地再次背上负债”。
更多的人,还在这个断崖式卖房的现状中熬着。
“亏100万”,是杨晨璐给自己划定的最终底线。她也有过备选方案,比如把孩子的卧室换成双层床,“怎么也能住”。她家在三楼,如果望向窗外,正好能看见小区里盛开的樱花树。在很多个心情郁闷的时刻,这些景色总能给她带来一些抚慰。
“大不了,我们就不卖了。”杨晨璐说,接下来,她准备把老大的课外培训班再取消几个,日常开销也要更加谨慎。无论如何,她都决定开始省钱了,这也是经历了断崖式卖房之后,她所经历的转变。
(除袁婷外,文中受访者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