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被免去外交部长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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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爸爸分别的日子
1974年6月,爸爸被任命为外交部部长。
这段时间也是我和爸爸“相距最远”的一段日子。爸爸搬出报房胡同后的数年中,我们被一种神奇的力量隔绝了,这是当时我心里最难过而又不得不面对的一件事。
上了年纪的父亲并不知道,他的孩子是何等地思念他。我并不稀罕什么值钱的物品,就是希望爸爸心里还有与他血肉相连的儿女,我希望爸爸永远不要忘记过去。
那时,对于高层的内幕,我还不甚明了。在大学宿舍里,我与一个家在甘肃的同学望着天花板谈天说地,谈得最多的是我们的父母亲。
我羡慕我的同学,在遥远的大西北,她有一个普通而温暖的家。同学却说,你有那么出色的爸和妈,这可不是人人都有的,你是你爸唯一的女儿,他的心里会很在乎你的!
是啊,我和爸爸血脉相连,这亲情怎么会因为分开而中止呢?在我的记忆深处,我的爸爸是一个和蔼可亲、充满正义感、充满人情味儿的人。可现在,过去的一切似乎都隐没在迷雾中。
就在这段时间里,爸爸在某个平常的晚上,一个人拄着拐杖走出家门,他来到附近的街头转悠,独自在路边长时间地徘徊着,迟迟没有回去。几个小时后,直到单位值班室的同志四处寻找,才在东单附近的路边找到了他。
爸爸!你为什么孤独一人在晚上徘徊?或许你希望见到抗战时期在重庆的老朋友,他们就住在你的附近;或许你在当年我们住过的小胡同里驻步停留,那里有你熟悉的街景和旧屋,你希望你的儿女与你“偶然”相遇;或许你在思念妈妈,我更希望是这样;或许你想望闪烁的星空?
实际上,在与爸爸分离的那段时间里,我们一直都在默默地关注着他。从能够见到他的长辈或朋友那里,我们陆续知道了一些他的真实情况。
爸爸晚年的境遇发生了落差极大的变化,为此他时常感到孤独和无奈,一些人的一些做法让他感到不快,但他又无处诉说,只有把一切都压在心底。
祈祷与守望
从1973年秋季起,我和哥哥一直未见到爸爸。千山万水隔不断骨肉情,孩子们仍旧关切地注视着父亲的行踪和有关他的任何消息。
1976年清明节的前一天是周六,我从学校回到了北京,在天安门广场,我看到了无数的花圈和诗词,悼念周总理的群众人山人海,我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
妈妈去世后,爸爸在逆境中更加悲愤努力,他的一些出彩华章,包括第二十六届联大的发言稿都是在这个时期完成的。
1976年12月,爸爸被免去外交部长职务。在极其复杂的历史时期,爸爸被卷入一场政治漩涡,我们听到传说中的一些事情很震惊。
身为女儿,我很难把传说中的事与父亲一贯的形象吻合起来。在我眼里,爸爸一向是与正义、诚实、光明磊落等品行联系在一起的,我百思不得其解。
1977年3月,爸爸因为心脏病发作住进了医院(隔离审查期间),那时我在大学里还没有毕业。
爸爸过去没有心脏病病史,现在却接连发生了心绞痛和心肌梗塞。在大会上,他从兜里取出硝酸甘油放在嘴里……
我的心被紧紧地揪了起来。外交部有关人士通知了哥哥这一情况,并且说,爸爸的事情还在审查之中,尚无什么定论。哥哥提出到医院看望父亲,希望能和他谈谈心,让他的情绪稳定下来。
哥哥对我说,现在是爸爸最困难的时候,尽管我们对他有意见,也不了解他这几年的政治状况,但我们还是要去看望他,鼓励他以正确的态度对待眼前发生的一切。我希望马上就去看望爸爸,哪怕是给他一些安慰也是好的!
但是,在当时那种特殊的情形下,哥哥说,他一人先去,我只有独自焦急地等待着他回来的消息。
爸爸在医院见到哥哥后非常高兴,他们像朋友一样谈了起来,似乎彼此之间什么也没有发生过。爸爸颇有感慨地说,当初他十几岁因为信仰马克思主义而投身革命,他在这条路上已经走了很长很长,可现在又有谁能理解这一切呢?
谈到当前,爸爸的情绪有些低沉,哥哥对爸爸说:“要保重身体,只有身体好,才能向组织上把事情说清楚。今后还有许多事情要做,无论如何要保重自己,我们都在等着你。”
爸爸在重病中见到儿子,心情逐渐平静下来。病历上留下这样的记录:病人逐渐可以吃进一些东西,并且能按时入睡了。
经过几番治疗,爸爸的心脏病逐渐痊愈了。
在爸爸的病历中,从1971年开始,出现了“高血压”字样,那是妈妈去世后的半年里;1976年9月下旬,有了胸闷憋气等“心绞痛”的症状描述;1977年3月17日,病史中呈现了“急性心梗”的诊断。1978年8月,爸爸咯出带血丝的痰,经检查,他的肺脏出现了占位性病变。10月24日,日坛医院黄国俊和张大伟两位主任为他进行了右上肺叶切除术,病理切片证实为癌症,这正是造反派批斗他时在他胸部猛打一拳后出血的位置。
在这段特殊的日子里,哥哥每周都去探望他(当时还没有解除隔离审查),爸爸也从此戒掉了几十年抽烟的习惯。
后来爸爸对身边的人说:“在我最红的时候,我的孩子离开了我,但是在我最艰难的时候他们又来到我身边,还是自己的孩子好啊!”
心结
1977年我毕业回到了北京,在原来的医院做一名医生。
每到周末休息的时候,我常去附近的北师大校园散步,已经好久没有到东城去了。我曾经的家在东城,爸妈工作的单位在东城,我从小上的学校也在东城,那里有太多关于家和父母亲的记忆。所有这些都像一道深深的伤口埋在我心里。
小时候我是爸妈的掌上明珠,妈妈走以后,家里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温馨的家像庞贝城一样瞬间消失了,爸爸出海远行遇到了狂风巨浪。我懂得了什么是生离死别。
1979年10月,在爸爸动手术一年之后,我也开刀做了手术。在手术室的水银灯下,我逐渐平静下来。那时爸爸正在治疗中,尽管他心中很惦记我,却由于种种无奈没有去成医院。
一个周末,一位老同事约我去她家坐坐。不知为什么,这次我破例来到老同事位于东城区的家。老同事关心地问我:“去看老父亲了吗?你一定要去看他,他现在需要你!”提到家和父亲,我深深低下了头。
老同事笑了:“你和爸爸之间只有父女情!一个人再婚几次也永远是自己孩子的亲生父亲,谁都明白这个最简单不过的道理!去看看老父亲吧!现在他需要你,我自己也是做父母的,天下父母的心是一样的!”“记住!在女儿与父亲之间没有别人,只有你和爸爸两个人。事情就是这么简单!”
那时,爸爸做完手术正在康复中,经过一段时间的调理,他的脸色逐渐红润起来。我是学医的,这时候父亲最需要劝慰和轻松的话题,也需要休息放松。我一心希望他能够尽早恢复健康,能够和过去一样从事自己所热爱的工作。每次我都不多坐,我不愿给他添任何麻烦,看到爸爸一切不错我就放心了。
我知道,父亲的理想和事业是他一生最大的追求。常言说,知父莫如女,爸爸有许多话是放在心里没有说出的。我明白爸爸最需要的是什么,是被人理解,是像当年那样,走到“神曲之门”,在他熟悉的国际论坛战斗,因为他是一个“革命者”。
记住!在女儿与父亲之间没有别人,只有你和爸爸两个人。事情就是这么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