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因思想而获罪,被枪杀于上海普陀区体育场
来源:倍可亲(backchina.com)
思想史上的失踪者王申酉
王申酉的思想,在今天看来,都是正常的思想。他的不幸,就在于比常人早想了一二十年——
他批评“在我们国家里,还存在着革命功臣与广大平民的不平等”是1963年;
他批评思想独裁是1964年;
他批评“三面红旗一出,三年困苦降临到六亿人头上”是1965年;
他批评“在六万万人民中空前地培植起同封建时代类似的个人迷信、个人崇拜”是1966年;
他指出“十年前划了30万(注:原文如此)右派分子,他们绝大多数是无权无势的耿直志士”是1967年;
在他1976年11月18日到23日写的“供词”里,他全面的反思了建国以来一系列极左思想的恶果,提出了尊重价值规律,打破闭关锁国,实行对外开放等系统的改革主张;
他的观点,不过是写在日记中,写在给女友的书信里。他没有结社,也没有把他的主张付诸政治活动,仅仅因为思想,因为他的头脑里产生了与当时统治者不一致的思想,于是被判处死刑,立即执行。
让我们记住王申酉被枪杀的日子吧:1977年4月27日。这个日子和遇罗克被枪杀的日子——1970年3月5日一样,都是中国历史上最黑暗的日子,都铭刻着国家的耻辱。苏格拉底被杀死是在2400年前;布鲁诺被烧死是在400年前;而中国杀死自己的思想家是20世纪70年代。遇罗克活了27岁!王申酉也只活了31岁!有人感叹当时中国没出几个思想家。中国人不是天生没有思想能力,而是最杰出的思想者,竟然被推上了断头台!
王申酉在80年代初平反时,首都的一些新闻机构组织金凤等一流记者,花了很大的力气去采访,准备向宣传张志新一样大张旗鼓地宣传王申酉的事迹。然而,报道写成之后,有关领导人却提出:“藏之名山,传之后世。”藏是藏起来了,文稿在金凤手里已经藏得发黄发脆。能否传之后世,就不好说了。连同代人都不知道王申酉是谁,后世人怎么会想起寻找他的踪影呢?(摘自丁东《寻找王申酉》)
一位马克思主义者的所谓“供状”
警车飞快越过上海闹市区,驶向普陀区拘留所。当晚即开始审讯,紧紧围绕着所谓恶毒攻击伟大领袖的罪名而展开。
问:“你的矛头针对谁?”
答:“我主要写的是现在的社会情况。”
问:“我们的社会是什么社会?”
答:“是社会主义社会。但我想有很多情况不符合社会主义社会。国民经济停滞不前;生产力不能高速度增长;科技水平不是高速发展;文学艺术也不能达到高水平。我们社会是闭塞的,不是如马克思所讲的和国际交往密切。”
问:“为什么你的攻击在1976年?”
答:“我感到邓小平重新工作以后,中国有了希望,我的思想是和他完全合拍的。1976年批判邓小平以后,我情绪抵触,认为国家没指望了,自己也失望了。这在给女朋友和弟弟的信上都讲了……”他给女朋友和弟弟的信都给公安局当作“罪证”收缴了,在内蒙做工的弟弟也被关了起来。
一个多月20次审讯,预审员反复要求王申酉承认所谓“恶毒攻击罪”。而王申酉认为这不是攻击,他是讲真理,讲人所共识的客观事实。
1976年11月18日,办案人员要王申酉重写一遍给女友的那封没有写完的长信内容,作为一份他全面的“亲笔供词”。
原来的那封信已被他丢到水池中毁掉了。再重复写这封信时,他没有任何资料可供参考,手头也没有马恩典籍可供翻阅,一切全靠他惊人的记忆力,全靠他对马克思主义原理和对历史与现实的深刻理解,靠他多年生活的观察积累和深入思考的透彻分析,他下笔一泻千里,从11月18日到23日,6天中写了6万多字。
王申酉在1976年9月7日至9日用三天工夫写给他女朋友的这封长信分八个问题。除了他谈到与女朋友的结识及双方关系发展前景的问题外,主要阐述了他对马克思主义的看法与他的世界观;对1949年以前中国历史的看法;对苏联历史的看法;对1949年以后中国历史的看法与对M的看法;对中国目前现状的看法。
这是一份运用马克思主义原理剖析当时中国的历史与现实、探求建立科学社会主义道路的很有价值的宏篇论文。就是这样的一篇文章,却被当时的审查者们当作王申酉“恶毒攻击罪”的罪状供词拿出来。
王申酉这份“亲笔供词”全部复述了他在写给女朋友信中的内容,是他十年探索、刻苦攻读马克思主义联系社会实际形成的真知灼见。
当时万恶的“四人帮”已经被粉碎,“文化大革命”已宣布结束,他满怀希望他的命运会有根本的改变。他给父母写信,要求他们用他的工资代买《资本论》1-3卷、《剩余价值学说史》1-3卷、《马克思恩格斯选集》、《马克思传》、《论一元唯物史观的发展》、《没有地址的信》、《论个人在历史上的作用》等书送来,还准备在牢中再次攻读马恩著作。谁料想竟无人理会他的正当要求,连这封家书也被扣压。他日日地兴奋和期待着。他万万没有想到,粉碎“四人帮”后的1977年,“个人迷信”、“极左思潮”仍然紧紧禁锢着当时执政部门一些同志的头脑。凶险的命运在等待着他!
六分钟决定他的命运,他不幸倒在我们自己人的枪口下。1977年年初,北京传来中央文件和通知,再一次强调要“注意阶级斗争新动向”,凡是恶毒攻击……者,必须严厉镇压,决不手软。
1977年3月,上海市革委会决定在“五一”节前要召开“反革命分子”公判大会,要求法院上报案例。上海市高级法院“死刑复核组”人员立即到各区、县选择公判典型。王申酉不幸被选中。“全面专政机器”飞速开动。
时间紧迫,连表面上的法律程序也顾不得了。按规定,公安局向法院起诉后,法院才能受理审讯、判刑。可是,王申酉一直关在公安局,并未移交法院审讯。为了赶在3月20日前向市委上报公判案例,3月8日,市、区两级法院审判员联合突击审讯王申酉。此时,他们还没有接到公安局的起诉书。普陀区公安局的起诉书是在3月9日才正式送到区法院的,而在头一天法院却已开始审讯。
3月8日、9日、10日、16日上下午,普陀区法院和上海市高级法院联合提审王申酉五次,围绕“攻击罪”整理出了“攻击伟大领袖”、攻击“文化大革命”、攻击“反右派运动”、攻击“反右倾运动”、攻击“大跃进”、攻击“人民公社运动”、攻击“批林批孔”、攻击“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等九项恶毒“攻击罪”。
3月14日,普陀区法院党组和普陀区公安局分党委联席会议决定:对王申酉判处死刑,立即执行!
3月17日,普陀区区委书记董镇同志认为王申酉只是动嘴,没有动手,写信没有扩散,不宜判处“死刑,立即执行”。他批示:判处死刑,缓期两年。
区法院党组将原报批“死刑,立即执行”和区委书记的批示“死刑,缓期两年”两种意见一并上报上海市高级法院党组。
3月25日,上海市高级法院党组开会讨论,一致意见:判处王申酉死缓。
4月5日,当时上海市委主要负责人在全市党员干部大会上说:“我们要认真贯彻执行1977年中央五号文件精神,开展几次大的打击,抓住典型案例,坚决打击,决不手软!”
参加会议的上海市高级法院院长开完会回来,睡不着觉。他想自己过去曾被市委领导批评“太右”,今天会上的精神是对政治案件判刑要从严,王申酉的案子我们判“死缓”是否轻了?如果上报市委审批时,市委意见是“死刑,立即执行”,岂不说明自己真的“右”了?想来想去,他决定将王申酉案改为“死刑,立即执行!”
4月6日上午,他召集党组开会,传达市委会议精神。建议立即改变上次党组判处王申酉死缓的决议,改判王申酉“死刑,立即执行!”王申酉的命运就这样可悲地决定了!
我们采访中了解到,上海市高级法院死刑复查组、刑一庭以及所有党组成员都没有看过王申酉写的六万言的“供状”,他们判刑的根据只是区法院整理的几百字的“九条罪状”!
1977年4月7日,一间布置得十分幽雅的会议室里,当时的上海市委常委会讨论市高级法院上报的公判案件。这一天他们共讨论了58个案件,决定了68个罪犯的判刑,每个常委都分到了一袋装有“罪犯”“罪行”的材料。他们在讨论这决定人命关天的大事时,包括汇报时间,平均每六分钟就讨论决定一个死刑案!王申酉的案子,排在第12名。高院刑一庭同志同时汇报了普陀区委建议“死缓”和高级法院党组“判处死刑立即执行”两种意见。市委的决定性意见是“杀”!
那位高级法院院长庆幸自己把“死缓”改为“死刑”,不会再被他的顶头上司批评他“右”了。
1977年4月27日下午,普陀区体育场上,召开了一万六千人参加的公判大会。王申酉被押赴刑场,中弹倒地。这年他31岁。
可笑的是,上海市高级法院的书面批文,在王申酉被枪决后的第二天才送到普陀区法院,而区法院却在没有见到批复件之前就宣布判决了。
王申酉生前说过:“人是应该为信仰而活的,我也愿为自己的信仰而死!”他的话不幸而言中。他为追求和坚持真正的马克思主义信仰而献身!
1981年4月中共上海市委召开了庄重的追悼大会,为王申酉正式平反。受他株连坐牢的弟弟和朋友也都同时平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