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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人
李公尚
名人是历史上的经典,现实中的时尚,社会上的趣味,生活中的佐料。呃!对了,名人还是家庭中的兴奋剂,餐桌上的开胃品,父母口中的“能不够”,孩子眼里的“了不起”。不能想象,人们的身边一旦没了名人,那日子会多么无聊乏味,生活又是怎样暗淡无光!
名人是值得津津乐道的。因为名人优点很多。比如“名利”总是相连,有名自然获利,名人都是既得利益者,不惧利深祸速。还有“名望”也是通好连襟。有名必有声望,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德高望重”,因此名人总是有号召力和公信力。“君子名之必可言也,言之必可行也。”孔老先生两千年前就乐此不彼了。广告公司最爱请名人代言,借名人之望收事半功倍之效。还有“名气”,也是情人闺蜜。有了名,总是大气磅礴。名人最拿手的就是煽动地气、哄抬人气。至于天气,能呼风唤雨当然最好,纵有不便,抬头看看天,说句“今天天气,哈哈哈”,也比常人风趣幽默。况且名人多从风云人物脱颖而出。天时、地利、人和三者齐全,名人底气十足,能不成气候吗?另外“名分”,也是和衷共济的。有了名,无论干什么都能有份。世人都愿和名人结交,本来八竿子打不着的,拐弯抹角地邀请名人捧场,分其一份,便可借其名得其所。名人的女人们更是深谙此道,无论新情旧怨,只要争个名分,麾下野种都光宗耀祖。如今“排名不分先后,以出场顺序入列”,或“大小新旧平等,以姓氏笔画为序”,让“小三”“小四”们尤其得利,名分在,“阳光雨露总润禾”。其他还有很多,如“名节”、“名目”、“名师”、“名言”、“名著”等等,名人的优点总之是数不胜数的。无法让人不羡慕。
名人有这么多优点,有没有缺点呢?其实还真不多。数来数去也就只有一条,那就是还活着。《尚书·太甲》曰:“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此话似有历史的局限性。后人在现实中发现,“人出名,不可活”,更符合实情。因为“自作孽”没包括“人出名”,而“人出名”则涵盖了“自作孽”。”名人只要还活着,其名利、名望、名气等,都要大打折扣,而且多呈递减趋势,所谓“活得越久,名声越差”。苟延残喘到活不下去时,“名”已消耗殆尽,人们茶余饭后仍要幸灾乐祸地借其消遣:“看看,这就是名人!要是早点死……”名人一旦出名,就踏上了不归之路。法国有句谚语:“出名等于慢性自杀(Les gens sont connus pour leur suicide chronique)。”意大利也有一句俗话:“做名人是自戴枷锁(Essere una celebrita significa indossare il giogo)。”都和中国的俗语“人怕出名猪怕壮”有异曲同工之妙。因此名人无论如何都应该去死。要想名,得舍命。人死名周,是做人的完美。死去的名人像通胀的物价,绝笔的艺术品,还有关门弟子的传承,名声和行情总是看涨。何况人们都有“为死者讳”的宅心仁术,人一旦死了,纵有不名之处,也会随之隐去。因此,名人死得越早越好。
然而名人却是不愿死的,个个都要坚守着这唯一的缺点苦熬下去。法国的孟德斯鸠说“名人都想做圣人以图永生,却不愿到天堂去忍受寂寞。”(《波斯人信札》Letters Persanes 1721年。)说明名人们都是“死去元知万事空”的,活着即便没有机会进阶为圣人,好歹可以消费名人的好处。如果死了,名人的优越被别人尽可享受了去,自己只领受一个空名。所以名人都不愿去死,甚至怕死。这就是绝大多数名人最终成不了圣人的原因。不过话又说回来,真成了圣人,也不见得能好到哪里去。你看圣人哪个不是被后人剥其皮,剔其骨,躯壳被填满后人需要的东西,任由后人为所欲为地利用和展览?不死,坚定地做着名人,或许闹个“三七开”,再不济,就算“毁誉参半”也还留个全尸。做了圣人,连个全尸都留不下,这其中的优劣,名人不会不琢磨吧。
名人对常人的影响,是无懈可击的。但对自己的影响就未免难堪。名人的物理构造和常人无异,衣食住行和吃喝拉撒一点也少不得。试想常人在公共厕所里恰好与名人相遇,带给常人的娱乐性、安慰性和舒适性就比名人多得多:“啊哈!原来你也要上厕所,是不是比我们更……”名人可能还没用完厕所,其如厕的形像,已经在娱乐中传开了。名人的裤子可能还没提好,厕所外就应运而生了名人在厕所内的桃色绯闻或风流韵事了。名人和名狗的唯一差别是:名狗不知道羞愧,即便在赛狗选美大会上当众解便,也只是摇摇尾巴悠然自得,而且会有专人不辞辛苦为它打扫干净。名人可就没有这样好的礼遇了。
名人的影响常把名人放在众人的放大镜下供人们欣赏把玩。就像细菌的猖撅常让细菌被放在显微镜下让专家研究一样。然而名人却没有细菌的幸运:细菌的变异可以被人为地干涉,而名人的名声则是越描越黑。到头来,名人总是不得不把主要精力用于维修正在消耗下降的名誉上,以为自己正名。对于被人消遣,名人最明智的选择,是缄口无言,沉默忍耐。但名人却又大都做不到。因为名人一旦没了声息,人们就真以为其光荣谢世了,于是其名声在人们的奔走相告中又增添了“畏言自裁”的色彩。因此名人为了证明自己尚存人间,花在正名上的时间和精力,通常比用在过日子上多得多。然而名人越想为自己正名,越证明其活着是错误的。
名人为了提高形象,不得不一半假正经,一般假不正经。当人们追捧名人时,名人就需要假正经,以表明“君子不器”。“大道者,形而上也”,决不拘于一技之长,一时之名。心里却在算计自己该受追捧的地方绝不止这一点。于是一边充分承接并享受人们的追捧,一边又假意回应说名誉是属于大家的,不属于个人。大家可以追捧地更猛烈些,以便大家都开心。而当人们不追捧名人时,名人就开始假不正经,声明“君子和而不同。”“君子周而不比。”甚至“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总之,要惊世骇俗,千方百计地闹出点动静来,引人注目。要知道,名人如果没有人追捧了,那可是生不如死的。
提起名人,人们难免多有品评。这让名人最为气恼。因为名人假定人们的议论大都是无中生有。但人们不对名人品评关注,名人就更加气恼,气恼人们目中无人,竟把名人忽视得有中成无。爱尔兰作家王尔德(Oscar·Wilde)说:“世界上只有一件事比受人们评判更糟糕,那就是不被人们评判。”因此名人对常人的议论,一概鄙为不入流。而常人不谈论名人时,名人就更鄙视常人都不入流。自视为上流人士的名人不愿常人入流,或许是为常人打算的情怀:常人入流后最多居于下流。下流之外虽是等外品,却比被骂为下流好听。
名人出名到一定程度,就有权胡说八道了。且每每多有仗义执言,直抒谠论的疾言厉色,兼呈抨击时弊,犯颜直谏的道貌岸然。名人胡说八道,绝少为了一己之私,大都是“立言为公”,指点江山。名人以为自己经历了所有常人的一切酸甜苦辣,胡说八道起来非常理直气壮。常人喜欢追捧“名人名言”,不是因为名人的话真实可靠,而是因为名人胡说最能惹是生非,挑起公斗,制造倾轧。因此,名人在胡说八道之前,都会闭上眼睛预先领略一番“掌声响起来,我的心中有无限感慨。”名人不胡说八道,会憋出病来的。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名人却是不愿被群分的。鹤立鸡群,特立独行,是名人的本色。一旦被划为某一类,就很难独显其名。人们都说文人相轻,却不知名人也未必相重,甚至还很相恨,且老死不相往来。名人评价名人,都是以被评价的名人是否对评价者尊重为依据。而名人骂名人,就以骂人的名人以不屑尊重被骂的名人为依据了。英国作家萧伯纳骂名流时常常把其他名流都捎上:“我以自己的思想和莎士比亚的思想作比较,发现除了古希腊的荷马之外,没有一个著名作家像莎士比亚这样让我彻底鄙视。哪怕早已被我鄙视的司各特爵士也比不上他。”瞧!一句话就把几位同类全骂了。《史记》载“孔子适周问礼”,李聃教训仲尼“子所言者,其人与骨皆已朽矣。”译成白话就是:“你所说的,不过是死人的东西,早就过时了。”一点面子也不给。名人质疑名人,被质疑的名人总是痛恨质疑的名人,而名人不去质疑名人,不被质疑的名人就没完没了地去质疑别的名人。看来名人是不能搭伙的。
奉劝人们不要去做名人,怕已经来不及了。反被那些想成名尚未成名的人骂为酸葡萄。只好私下窃议:常人无不盼望成为名人,且又无不盼望名人出事。名人无不以为自己名正,却又无不为自己正名。为名人计,既然踏上了不归之路,及早制作遗言遗嘱,总是万全之策。为想成名尚未成名的人规划:现在就撰刻好成名后的墓之铭昭示于天下,或不失为一条即刻成名的捷径。
2020年2月20日
于美国弗吉尼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