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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6月23日下午,郑州大学第一附属医院官网发布的一则声明引起了全国舆论关注。
声明详细叙述了该院泌尿外科医生孟庆军此前被“患者尹某某”持刀刺伤的过程。称“嫌疑人尹建党因涉嫌故意杀人罪被公安机关刑事拘留并立案侦查”,同时,“强烈呼吁公安机关依法从快、从严、从重严惩凶手”……
郑大一附院号称“世界最大医院”。住院病床上万张,每天门诊接诊超过20000人,辐射河南全省及周边数省。在这样一家医院里,尤其是在抗击新冠疫情的大背景下发生伤医事件,自然极易成为新闻焦点。
郑大一附院这个声明发出后,果然引发舆论大哗,各界纷纷谴责伤医凶手。包括中国医师协会和河南省医师协会也在第一时间发布联合声明,对这一“随意剥夺公民生命、暴力伤害医务人员”的“严重违法犯罪行为”表示强烈的谴责!再次呼吁“依法从严从快严惩凶手,切实维护医护人员的合法权益”。
但是,一边倒的舆情之下,没有人知道,几乎就在同一时间,也就在这同一所医院里,一名叫“马宝才”的病人,却因一起完全可以避免的“医疗事故”,同样被“随意剥夺公民生命”,但家属却在院方软硬兼施之下,被迫将死者遗体连夜拉走。
马宝才,时年61岁,河南省方城县赵河镇农民。从他一个人自行入住郑大一附院看病到成为一具冰冷的尸体被拉走,前后仅4天时间。
这4天时间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2020年6月19日,马宝才从200公里外的方城老家赶来郑大一附院看病。他有慢性肾炎,此前曾在方城县人民医院住院治疗,想趁秋粮已种的农闲间隙,到条件更好的省城大医院做进一步诊治。
当天上午,马宝才在郑大一附院“河医区”门诊挂号,按医院要求做了专科检查后办理住院手续,入住7号楼2楼肾内科5床。
据入院病历显示:患者“双下肢、双足及眼睑水肿”。无其他不适。无急诊手术指征。初步诊断,1.肾衰竭查因;2.肝功能不全;3.低蛋白血症;4.持续性血尿。一句话,他就是因肾病引起的身体浮肿,并无其他病症,尤其是——入院检查“腹软无压痛及反跳痛”。
当晚21:30,陈琼赶到医院。——他是马宝才的外甥,在郑州工作。听说姨夫住院,过来看看是否需要陪护。不过因为医院安保严格,没办理“陪护证”无法进入病房楼,于是打电话给马宝才,二人在楼下见面。得知马宝才入院后一切正常,只做了一些化验检查,并未用药,也无需陪护。
第二天,6月20日,陈琼又到医院,二人还是在病房楼下见面,发现马宝才面部和双手的水肿有所缓解,精神状态良好——马宝才告诉他,当天医生开了口服药,输液2瓶。
第三天,6月21日,陈琼有事没去医院,但与马宝才多次电话联系,感觉他精神很好。下午5::00,二人当天最后一次通话中,马宝才告诉陈琼,医生交待第二天(22日)上午会有多项检查,让陈琼明天早一点来医院陪他检查。
但8个小时后的深夜,严格地说是22日的凌晨1:30,陈琼接到了马宝才的电话,说肚子疼的受不了。20分钟后,他赶到医院肾内病房,得知马宝才是半夜12:00的时候突发腹疼的,当时值班护士给打了肌肉注射的止痛针,正在输液。陈琼遂留下陪护。
凌晨2:00,陈琼按医生交待,用轮椅将马宝才推到门诊楼负一层做64排CT检查,做完后回到病房,马宝才还意识清晰,但精神状态很差,一直说肚里难受,腹部明显肿胀,不停地呕吐,却吐不出任何东西,值班医生叮嘱禁食禁水。——这个时候,马宝才还能自己下床去卫生间。
据一直在病房内陪护的陈琼回顾,此后马宝才肚子疼得越来越厉害,整夜未睡。他也跟着紧张了一夜,来来回回地找医生,但没得到医生任何处置,只是让坚持等到天明,会有肠胃科医生过来。
22日早上7:00左右,来了一位据说是“胃肠外科”的医生,给马宝才做临床检查,腹部两侧按压疼、反跳痛明显。
此时,64排CT检查结果也出来了。这位医生把陈琼叫到办公室一起看64排CT图像,告诉他,患者是肠梗阻,病情比较严重,腹部积液明显,胃部饱和,建议转ICU重症监护室。征求陈琼意见时,陈琼表示,我们完全听医生的。——根据随后查阅的病历记录显示,这位医生应该是“消化内科三赵颖颖医师”。
这位医生还打电话把马宝才的情况汇报给了他的上级医师,按对方建议,用普通针管抽取腹部少量积液,观察积液呈浑浊状。并用手机拍下马宝才的床头卡回去了,交代陈琼等待给病人转科。
一个小时后,8:00左右,肾内科医生查房,陈琼向他反映了胃肠外科医生的诊断意见,但查房医生只是让给马宝才输液,并未通知转科。一直到中午11:00,才给开了胃肠外科会诊单,要求病人家属去挂肠胃外科副教授以上职称的专家会诊。
陈琼随即去门诊挂了肠胃外科“王国俊教授”的专家号。
到门诊后,并非王教授本人坐诊,应该是一位实习医生打电话给他查看了64排CT报告和图像后,得出结论:考虑小肠坏死,建议急诊手术探查。实习医生把结论写在会诊报告上,并代王国俊签名。
陈琼11:30拿到会诊单,即赶回肾内病房交给医生,医生看后让病人准备转科,同时也通知护士站安排转胃肠科事宜。
此时马宝才一直说腹疼难忍,但医生只说坚持,等待转科,并未采取任何治疗措施。
一直到下午15:00,才通知转科。陈琼用轮椅将病人推到胃肠外科病区,护士站将其安排8号病房+1床位,但沒有任何医护人员来询问病人情況。
马宝才此时已疼痛的忍受不住,陈琼只得再去找医护人员请主治医生赶紧治疗,但护士答复说主治医生在做手术;问值班医生是谁,护士说不知道;再去医生办公室询问,也都说不知道谁值班。眼看着马宝才疼的死去活来,几乎要昏迷过去,陈琼在胃肠外科却一直问不出谁是值班医生,最后没有办法,还是他在医生办公室的墙上看到一张医生值班表,按值班表的电话打通了才发现,一位姓李的值班医生其实就在办公室里坐着——但值班医生却说,当天并沒有安排马宝才的手术,只是开了一针止痛针。打针后,马宝才疼痛缓解,此后一直昏睡,直到23日早上。
23日上午11:00,马宝才又开始腹部剧烈疼痛。陈琼找护士,护士让找值班医生,值班医生还是让打止痛针。之后护士把止痛针加入输液瓶40分钟左右,病人的疼痛仍未缓解,又加入一小针肌肉注射止疼,这才缓解了疼痛,昏睡。
下午13:30,病人疼痛再次剧烈复发,找到值班医生,他通过微信联系主治医生没有得到回复。陈琼只好前后追着催促值班医生,此时病人因急腹症延误治疗已导致感染性休克。
15:00,陈琼又找主治医生催问治疗措施,同房病人发现马宝才情況异常,呼叫医护人员抢救,此时马宝才呈现“休克昏迷”。胃肠外科随即通知重症监护室将其接走抢救。
晚上20:55,ICU医生告知陈琼,马宝才心脏停止跳动,医护人员正在抢救,让家属做最坏的打算。
30分钟后,也就是6月23日晚21:25,医生通知ICU外的病人家属,说马宝才抢救无效死亡。
至此,只是因为慢性肾炎这个根本不可能要人命的病来郑大一附院求医的马宝才,在这所“全世界最大医院”总共待了108个小时。其间,从他22日凌晨在肾内科急腹疼发作到感染性休克昏迷长达39个小时没有得到任何有效治疗。
作为对马宝才住院治疗过程了解最多的陈琼,感觉无法给老家的亲人解释这个结果。他只好追问医生,马宝才到底因何导致死亡?
但医生没有给他明确答复,却给了他两个选择:一,想知道具体原因,需要给马宝才开死亡证明送太平间等尸检,但只要把人送进去就拉不出来了,下一步就是直接火化,家里没见到的人就见不到死者了——你们要考虑清楚这一点。二,人不能继续躺在ICU,你们要立刻拉走,不进太平间的话,现在就租车从ICU直接拉回老家办后事,这样你们的家里人还能见上他最后一面。
ICU病房催着必须把人赶快推出来。陈琼最终选择了后者。
跟要一个病人的死亡结论相比,把人拉走根本不是什么难事儿——当医生在ICU门口给陈琼提出两个选项的时候,已经有“专门拉病人出院”的出租车主围着他配合医生“说明利害关系”了,这应该也是他决定听从医生劝告的因素之一。在郑大一附院的院内,这种改装过的商务车很多,担架、氧气袋齐全,足以把一具尸体“装扮”得跟紧急转院的病人一样从ICU抬出去。
陈琼出了2800元的车费,连夜将马宝才从郑大一附院拉回了方城。
不过,在ICU门口反复追问不出马宝才具体死因的陈琼,还是找机会从值班医生处拍下了两张病历照片。他希望能用这两张照片,帮助自己给马宝才的妻儿一个交代——其实也正是因为这两张照片,与马宝才家人随后在郑大一附院查阅到的病历内容明显不同,才证实了郑大一附院对马宝才的病情处置绝对存在问题——不然的话,为什么要刻意“篡改病历”?
郑大一附院应该解释4个问题
远在广州打工的马海龙是6月24日赶回方城老家的。他是马宝才唯一的儿子。
马海龙听了表哥陈琼对父亲求医过程的叙述,第一反应——父亲是没有得到及时救治拖延而死的。
他租好水晶棺保存父亲遗体,随即于6月26日上午赶到郑大一附院。他要查阅父亲病历,弄明白死因。
虽然马海龙在郑大一附院的病案室未能复制到全部病历,但已经从中发现了至少4个明显的问题。
第一个问题,为何篡改病历?
据陈琼当时从医生电脑上拍到的病历照片显示,马宝才6月22日下午15:00左右,由肾内科转胃肠外科时,胃肠外科副主任医师杨振和主治医师董新华共同签名的一份“转入记录”上写着:
“目前情况:侧卧屈膝位。触诊全腹部压痛,伴反跳痛,下腹部明显。听诊肠鸣音弱……”“转入后诊疗计划:手术治疗”。
但在病案室查到的病历上,与这一页相对应的“转入记录”,相关内容已经被改成了“目前情况:一般情况尚可。”“转入后诊疗计划:进一步治疗。”
陈琼拍到的第二张病历照片,是23日下午15:48,马宝才从胃肠外科转往ICU抢救时,胃肠外科的“转出记录”。其中记载诊疗经过:“患者今日下午,突发意识障碍,呼之不应,呈深昏迷状态,心率103/分次,血压120-75mmHg,氧饱和51%,请ICU徐震亚教授会诊,给予气管插管,高流量吸氧,急查头颅CT后转入ICU治疗。”
但在病案室篡改过的同一页病历上,同一时间“转出记录”中诊疗经过却加上了很多原本没有的内容——
“患者转入我科后一般情况尚可,无特殊不适,查体:心肺听诊未闻及明显异常,腹平坦,无腹壁静脉曲张,无胃肠型,无蠕动波,腹式呼吸存在,脐正常、无分泌物,全腹有压痛,无反跳痛,腹部柔软,无拒按压、板状腹等体征,腹部未触及包块。无急诊手术指征,给予对症处理治疗。患者今日下午4点突发意识障碍,呼之不应,呈深昏迷状态,心率105/分次,血压115-52mmHg,氧饱和56%,予以心电监护、开放静脉通路、快速补液,面罩吸氧等处理。请麻醉科会诊,予以气管插管、高流量吸氧。请ICU徐震亚教授会诊:病人意识昏迷,不排除脑出血可能,病人生命体征不稳定,建议急查头颅CT后转入ICU治疗。”
马宝才从6月22日凌晨在肾内科腹疼开始,一直临床诊断都是“腹部压痛、反跳痛”,也正是因为极度腹痛才转科,到了胃肠外科之后依然如此,才被ICU接走抢救,可在ICU“抢救无效死亡”3天后,病历上却怎么没有了这些症状?
两相对比就能发现,肠胃外科修改过的病历,正是为了掩盖马宝才在胃肠外科没有得到及时救治,才导致病情恶化休克后不得不让ICU拉走抢救的事实。
第二个问题,为何把急诊手术改成择期手术?
马宝才22日凌晨在肾内科病房突发腹疼,早上7:00“消化内科三赵颖颖医师”通过临床检查和64排CT图像报告,诊断是“肠梗阻”且病情比较严重,建议转科治疗。肾内科以“腹痛待查:空肠近端管壁坏死?”请胃肠外科专家会诊,会诊目的很明确——“是否小肠坏死,请求指导治疗。”而上午11:20胃肠外科门诊王国俊教授的会诊结果,也给出了明确的处理意见:“CT考虑肠坏死,行急诊手术探查”。
——明明是“急诊手术”,可为什么直到4个多小时后,才将马宝才转到胃肠外科?而且转科后,胃肠外科也根本没有按“急诊手术”处置,一直拖到第二天,23日的上午10:41,胃肠外科杨振副主任医师查房时,马宝才明明早就疼的死去活来了,查房记录上却仍然显示患者“一般情况尚可”、“无急诊手术指征”,“拟于明日行择期手术治疗”?
外科手术根据疾病的危急程度分为择期手术、限期手术和急诊手术。
择期手术是指可以选择适当时机实施的手术,如对良性肿瘤的手术、美容整形手术等。限期手术是指需要在一定限期内实施的手术,即外科手术时间不宜过久延迟,手术前也需要有一定准备时间的一类手术,如各种恶性肿瘤的手术。急诊手术则是指需要在最短的时间内必须进行的紧急手术,否则会危及患者的生命,如脑出血、急腹症手术等。
马宝才突发腹疼,恰恰属于急腹症,需急诊手术。而郑大一附院胃肠外科把“急诊手术”按“择期手术”处理,这是不是对病人的极度不负责任?马宝才难道不是因此延误了治疗,丧失了有效抢救时机,最终导致“抢救无效死亡”?这难道还不是一起典型的医疗事故?!
第三个问题,急腹症疼痛为何要用止痛药?
马宝才因腹部突发剧痛,转科至胃肠外科“行急诊手术”。他从22日下午15:00到23日下午15:00,在胃肠外科正好待了24个小时。其间,一直腹疼难忍,可是胃肠外科医生既没有按会诊意见“行急诊手术探查”,也没有采取其他有效治疗措施,唯一做的,就是打止痛针来掩盖症状。
而急腹症的处置,有四大禁忌,其中之一,就是禁止给患者止痛药。
因为急腹症病人在未确诊前如果使用止痛药止痛,会掩盖病情,使病人看似症状缓解,不疼了,但是腹腔脏器内的病理以及生理的变化却有可能加重,尤其有些病人可能会出现肠坏死加重,导致贻误诊断和失去抢救的时机。
号称“世界最大医院”的郑大一附院胃肠外科,却连这些最基本的临床常识也不懂?
第四个问题,病人最需要救治的时候医生在哪里?
马宝才在胃肠外科整整24个小时,一直到他“感染性休克”被ICU接走抢救,陪护家属陈琼也没有找到马宝才的主治医师董新华和副主任医师杨振。即便催促值班医生通过微信给主治医师反映病人危急状况请示处置时,也没有得到及时回复。
这恐怕是任何一家医院的医生值班制度都不会允许的吧。
马宝才之子马海龙查阅病历时发现,也只有胃肠外科副主任医师杨振和主治医师董新华签名的病历记录,存在明显修改。
但再修改,他们两人签名的病历,与此前肾内科以及此后ICU的病历之间前后不一的矛盾,却难掩事实真相。
马宝才的儿子马海龙据此认为,造成他父亲死亡的真正原因,就是一起完全可以避免的医疗事故。
他向郑大一附院相关领导提出了以上四个疑问,希望给予合理解释。
但截至目前,郑大一附院未作任何回复。
如此明显而低级的医疗事故,确实不该发生在“世界最大医院”。甚至在一家乡镇卫生院也不会出现这种错误。
相比该院泌尿外科医生被患者尹某某持刀刺伤后,郑大一附院23日下午即作出“强烈呼吁公安机关依法从快、从严、从重严惩凶手”的迅速反应,难道马宝才死在郑大一附院,就不应该给死者家属和公众一个说法吗?
医生的命是命,病人的命也是命。
持刀伤医我们当然不能容忍,但是因医疗事故而“随意剥夺公民生命”,更不该容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