污水祸出废油槽 追踪地沟油(之二)

     我站在长廊里的位置，隔着玻璃窗，与那蓝衣工人还有段距离。如果他是这个宾馆的员工，或是其他公司派来专门搜集油槽内的污油的话，那就不要我自作多情，来瞎管闲事了。但愿如此。我想着怎样把自己从这挺讨人厌的地沟油中解脱出来。他那身工作服，那辆三轮脚踏车，还有那几个标准的蓝桶一定会有蛛丝马迹告诉我他来自于何方，或受谁指派。这些问题的答案非要等我走近才能手到擒来。

     可是，长廊往外的那扇门锁了。我得走出大楼，绕道去长廊外边的这块空地。六月初的上海，老天变幻莫测。每天都将雨不雨地苦着个脸，让人摸不透接下来天上掉下来的会是什么。不管掉下小雨大雨暴雨，甚至整个天都掉下来，我都不怕，反正我一米八不到的个子不算高。我快步走过内廊，穿过宾馆前堂，转出旋转门，向左拐弯。左边是个大院，现在那位蓝衣工人就在这个大院里。

     但是，这大院並不向社会开放，闲杂人等不得入内。午餐以后，工作人员大都午休去了，大院门口显得有点冷清。一个留着小山羊胡子戴着鸭嘴帽的门卫坐在大院门口。他好象认识所有进出的人，对谁都有话说。本来我以为可以随便走近那位蓝衣工人的，现在看来不那么容易了。这门岗把我挡在了外边。要进去先要得到他的允许，怎么开口呢？不能无来由地说，我去查那个穿蓝制服的工人。门卫一定会问，你是谁派来的？我怎么回答。如果门卫再问，你是干什么的？我又怎么回答。没错，我是警察，但是在美国。沒错，我们都住在地球村。但我还沒被雇为世界警察。我无任怎么编辑接下来的话，都经不起问。而且任何话不当心说出口，落地即死。现在好戏还没开场，大幕还未拉开，我不甘心就这样被挡在门口，让遗憾陪伴我接下去的回国之旅。认准的道路必须走下去，必须弄到水落石出为止。我发起犟脾气，自己都斗不过。

     我需要找个借口，而且这个借口必须听起来正当。找厕所。门卫会说，去隔壁宾馆。找人。门为会问，谁？来游玩，门卫可能会口出不逊：你这个傻逼，这里是办公地方，不是公园。现在急需脑筋急转弯，再转弯。可是，宾馆的门离左边的大院太近了，我简直没有更多思考的时间。我向来走路很快，头脑里借口还没想好，腿已把我送到了门卫身边。

     我受过严格的美国官校训练，又经过无数次执法的磨练。我能把控好自己的情绪。我以最快的速度把微笑放到嘴唇上，小幅度地举起右手向门卫招了招手，然后又把一声友好的问话放在微笑中递给门卫：中饭吃过了伐。长久以来吃饭问题是中国人的重中之重。在上海，熟人见面不先问对方，人好不好，而是直奔对方的肚子问：肚饱不饱？我一口道地的上海话加上正宗的午后问候语，把门卫两眼逗得眨巴眨巴地以为看到了多日未见的熟人。还没等门卫回答或发问，我又用上海话来了一句更给力的问话：老途了嘿伐(老大在吗？)。老大，公司的头是老大。朋友圈里的大哥是老大。家里的长兄是老大。老大的含义复盖范围太广了。门卫看着我，不知我讲的老大是哪一个。更不知藏在老大的朋友或兄弟身份里的这个人是哪方高人。老大受人尊重。门卫自然不敢造次。要不然得罪了头儿的老大，他恐怕饭碗都保不牢。他没有看出我额上写着美国人字样。他没有要我出示任何证件。甚至连门卫所有应该问的问话都被他和着唾沫全咽进肚里。我这张最普通的脸面，最经典的微笑，最经得起看的好人的神色，还有连上海人都佩服的掏糨糊让门卫打消了警觉。好人是挂相的。好人走到哪里路都顺都通，这个世界为好人畅开大门。两眼对视，是门卫先收起了问讯的目光，他把脸定格在一个傻笑上。我看着他脸上需要一段时间才能散尽的懵懂，心里一阵好笑，脸上却若无其事。我轻松地走进了大院，把悬念丢给了身后的门卫。

     这大院显然没经过精心打理。草坪上的草已经长有三寸多高，乱蓬蓬得大煞风景。冬青树原本剪成绣球状的现在长得也快失去了圆润的模样。几棵高高的棕榈树，叶子萎蔫枯黄无精打采地挂在树梢上。院子中间仿欧洲中世纪文艺复兴时期的石制迴廊拉出一道漂亮的弧度，竖柱灵巧地托着顶棚，很富动感。这样一处典雅精致的园林建筑站在这荒芜颓败的院子里很格格不入。无论怎么看，都能看出它的无奈。

     蓝衣工人就在离迴廊不远的地方操作。靠近他的地方没有人站着。也没有人路过。没有人群的掩护，我只有单枪匹马地走过去。这大院並不深，从门口到蓝衣工人那里不足五十米。如果我一个人无缘无故地走过去，必定召来他的警惕。这就很难进行我下一步的活动。现代人手里总是拿着手机。手机不仅用来打电话，而且它广泛地被用来听音乐，读资訊，传音信的。现在我拿起手机要拍照。象大院里偶尔来去的人一样，我低头读着手机。我先斜着走到迴廊那儿，背对着他，用手机的自拍功能先给他来个工作照。然后用左手拍了下迥廊的栏杆，掸了掸灰。我靠在扶拦上，装成十分用心地在读手机。此时我略微提高了些手机，象是光线不足要借光的样子。其实我开始了录象。我已经习惯了，再紧张，心里也不起波浪；再繁忙，手也不发抖，手中总是牢牢地握着沉着和坚定。

     稍顷，等那个蓝衣工人习惯了我在他身边的存在之后，我站直了身体。一边继续读我的手机，一边迈着首长的方步向他走去。这时我倒想给自己装个大腹便便的肚子，说起话来东指西指，摆出一副目空一切的样子。这样就可以在气势上先把他矮下去。让他造成一个错觉：身边走过的这位大人物怎么会顾及小人物在做这些芝麻綠豆的小事。

     我给自己找到了机会。可以近距离地用余光斜睨这个穿蓝制服的工人。他有一张方正的脸，颧骨略高，眉心凹陷。眼窝很深，幽幽的目光射出来带着寒气。他鼻子塌着，嘴巴瘪了出来。在这张爬着络腮胡，崎岖不平的脸上浮动着鬼鬼祟祟的阴影。常年执法经验告诉我，这人心中一定有鬼，现在一定不在干好事。我把手机又举高了一点，好象很入味地在阅读我的手机。我拍下了他的脸，他的掏阴沟的动作以及一辆厢型人力三轮车。三轮车车身上写着废油脂收集的字样。没有标示任何工作单位和住址。我再仔细看手机里的蓝桶，上边原来有的字样很明显地看出被蓄意地擦去。我读着手机在他身边经过，我想从他的工作服上找出他是哪家公司或工厂派来的。这蓝色制服上一定有标牌。但是就象那辆三轮车一样，没有任何标记。我肯定了他不是这个宾馆的员工。他不是谁派来的，他属无名氏。他跟我一样是自己在派自己做事。那么他怎么进来的呢？也同我一样，说成是什么人的老大？可是这连人带车进来是有难度的。或者完全和我不一样，他是被公开放行的。也就是说，一个社会闲杂人士可以公然地堂而皇之地到这里来掏厨房污水废油。这是哪家的王法？这是在上海，是在中国执法最严的地方发生的事。这太匪夷所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