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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枪毙,党的政策已经够宽大的了
一剑飘尘
我记事的时候,已经是文革末期了,屁孩一枚。当然对文革的前因后果,都不了解,何况是在远离北京的小城市。但是,文革中许多事情,让我至今也忘不了。其中之一是游街。
现在的年轻人很难想象游街是什么回事。首先讲一下形式:一辆解放牌大卡车(就是撞死雷锋叔叔的那种车子),车厢两边的护栏后各站一排罪犯。他们的脖子上挂着个牌子,上面写着他们的罪名。一般来说,每个游街罪犯的身后站着两个解放军战士,每个战士用两者手,抓住一个罪犯的一只手臂往前按,这种姿势可以把罪犯的头压得低低的。这种姿势对于罪犯来说,当然很痛苦。不过,可以营造出罪犯就特别猥琐,战士特别高大的视觉效果,彰显宣判的正义、光辉形象。
在那样一个没有娱乐、甚至批判娱乐是醉生梦死的年代,游街是很少几种的合法的、全城狂欢的节目,也给我们这些孩子的童年带来了无尽乐趣。我们会追着卡车跑,胆子大的,就扒上卡车的车邦子,等于是免费坐了卡车。对于那个时代的我们来说,就是沾了高科技的边了:一年中,整个街道上,也见不到几次卡车啊。
现在提及高科技,大家就是想到给我们生活中带来便利的GPS、网络、VR 等等等。但是在文革那样自行车都稀缺的年代,高科技对于我来说,首先就是游街工具的卡车。和任何时代一样,接触高科技总是让人显得更牛逼。因此,做卡车司机,在那个年代就是一份非常让人羡慕的工作。所以,我们这些小孩子们中,每次看完游街,过了老瘾以后,意犹未尽的情况下,就会谈理想。许多人都会说自己长大也要做司机。虽然解放军战士,很崇高。但是司机才接触到高科技的卡车啊。其中一个男孩子家庭出身不好,有一次,他鼓足勇气说也要做司机。我们这这些小朋友们当然就毫不客气地嘲笑他:那么牛逼的卡车,怎么会放心交给他这种家庭背景的人开呢。
于是,那个孩子就说:我长大要做罪犯,被游街。
这句话,真的把我们都震撼到了。因为谁也没有想到,做罪犯也有牛逼的地方。不仅可以免费坐那么长时间的卡车,还可以在那么多人面前出风头。所以,从这个角度说,做罪犯也不是没有好处的。我的一个玩伴儿,就在一次围观游街后,说当他扒上卡车跟风的时候,正好在一个罪犯的下面。那个罪犯竟然对着他笑了。我不知道那个罪犯是不是因为总算坐上卡车了,而高兴地笑。反正,我的玩伴说自己被吓坏了,跳下了卡车。
哪个罪犯呢?
就那个,牌子上有个红叉叉的。
有个孩子就说:有红叉叉的罪犯都是死刑犯呢,游街之后,直接拉去刑场枪毙。听了这话,我们都沉默了,心里痒痒的:看来刑场才是最牛逼的地方啊。但是,据说刑场很远很远,远到卡车都跑不动了,才开始行刑。
后来在学校里,就有其他街道的同学跟我讲,他曾经跟着卡车去了刑场。而且,看到那些犯人被枪毙了,子弹从脑袋的这边打过去,带着血迹从另一边飞走了。
像我们弹弓弹射的石子吗?
比那个可快多了。
去过刑场的同学就很得意,显然,他是看过更高的高科技:枪、子弹。
他就继续说:囚犯的血流了一地,还溅到他衣服上。看,他衣服上的补丁,都是因为血迹洗不掉。母亲用缝了块布遮掩血迹的。
现在想想,他当然是吹牛。一方面,那个时候无论谁的衣服上都有几块补丁,大人们的衣服上都有。所以,后来到美国以后,见到许多新潮的衣服上会有五颜六色的补丁,我都会猜那个人是不是很穷,和我小时候的生活一样穷到衣服一定有补丁的地步。当时还不了解美国,不知道美国政府对于穷人都有各种各样的福利补助。就是当时有人跟我讲了,估计我也不会相信:这不是天上掉馅饼吗?在我儿时的经历中是不可能的。那个时候,天上下雨都要用各种器皿接住,因为自来水还是到改革开放以后的事情。顺带说一下:就在我儿时围观游街的同一时期,美国家庭已经开始使用彩色照相机、录像机。
还是说后来,关于那个去刑场孩子吹牛这件事,为什么不可能?因为每次去刑场看热闹的人都特别多。他一个屁孩子,怎么可能挤到前面,看到枪毙人的场景呢。
不过,当时我是信的。甚至怀疑,他身上的血迹,会不会就是那个对着我的玩伴儿笑的囚犯的血迹。
最后一次看游街,是中学的时候,83年严打,现在还是记忆犹新。在我们中学操场上召开的宣判大会,因为其中绝大多数的罪犯都是学生。审判大会是由我们的姓沈的教导主任主持的。这个教导主任在我们学校也很有名气,大家都公认他能力很强,曾经还是校长的人选。但是,文革后被列为“三种人”之一,而失去进一步提拔的机会。
这些罪犯中最严重的,是一个被判处死刑的其他学校的高中学生,罪名是调戏妇女,以及拥有一把匕首。其他几个学生好像罪名就是流氓阿飞啥。其中,有我认识的我们学校一个刚刚毕业的高中学生,在学校就是挂了号的调皮捣蛋,但是我却忘记了他的罪名。看得出来,这个同学对于这种被带回本校公审的经历非常羞愧,不需要公安(总算用公安代替士兵押解犯人了,也算得上进步)的下压肩膀,就一直低着头,深深地低着,低到我们根本看不见他的脸。
宣判大会结束,这些学生就被带到卡车上游街去了。那个时候,我虽然是班长,在学校里也算得上是出名的好学生。但是,第一次看到自己认识的人被游街,还是很震撼,以前那种看游街的好心情,就全没有了。
后来我送全班的作业本去老师办公室,听到老师们谈论这个学生,都是他过去一些调皮捣蛋的经历。其中一个老师就感慨说:这么点小事,也要被游街,真不值得。
这个老师的语气其实并不是为这个学生打抱不平,更不是挑战这个游街的制度,而只是惋惜这个学生的人生因为这些小事而毁于一旦。
但是,我们那个姓沈的教导主任正好在,立刻就说了一句:“游街算什么,没有枪毙,党的政策已经够宽大的了。”
立刻,办公室里老师们全部闭嘴不说话了。
我至今也没有搞清楚,沈教导主任这样讲的时候,是不是还有当校长的希望,或者,就是因为他政治觉悟比较高。
转眼间,游街的历史已经过去三十多年了。我一直把取消游街,当做中国这么多年来,有限的政治进步之一。但是,最近几年的局势,让我不得不重新思考:游街被取缔也许只是因为卡车落伍了。在私家车都到处都有的年代,卡车游街估计是连小朋友们吹牛皮的兴趣都激发不起来了。这也算得上我鼓吹的无限主义的一个证据:科技进步改变人类的生活方式。我的无限主义里还有一句话:科技进步改变人类思维模式。却没有在中国这三十年的历程中找到证据。因为,我突然发现:科技进步只是把游街用的卡车,变成电视台、变成视频了。
所以,一剑飘尘不佞之才,在此妄想一下:如果哪一天我也被上电视了,我一定要像那个牌子上有红叉叉的囚徒一样,对着所有的电视观众微笑。仅仅如此想象一下,我都热血沸腾了:当时那个囚犯只能对着一个孩子微笑。而我,可以对着全国的电视观众微笑。我相信这份微笑,也一定会像王宇律师的视频一样,一夜之间,传遍所有华人的微信朋友圈。这,也算是科技进步带来的无限主义了吧?算得上我自导自演的无限主义的证据么?
201608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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