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沈家资本家的家庭成份比起来,小九妹家的事就复杂多了。乡下的田地早就在土改时分给了佃户,几个本家叔伯都是稀里糊涂就被土改工作组拉出去,在人民群众的欢呼声中枪毙了的。具体细节传到上海后,爹爹生了一场大病,白天黑夜没命地咳嗽。好不容易病好了一点,爹爹已经没有了往日的神采。人看上去老了十岁,整日担惊受怕,不知道前面还有什么厄运在等着。
果然不久,小九妹的爹爹在洋行上班的经历被旧事重提,罪名是里通外国的美帝特务。尤其可怕的是爹爹有一段时间和日本人在虹口的纱厂有过业务来往,为帮助中日双方沟通,爹爹做过口译和笔译。结果被说成是在纱厂当过二鬼子拿摩温残酷剥削工人阶级,爹爹一下子百口莫辩。眼看一顶要杀头的汉奸帽子就要戴实,幸亏娘以前周济过几个纱厂老工友、老党员力保爹爹的清白,言之凿凿地作证爹爹乃文弱书生一枚,手上并无血债,这才作罢。
家里人都以为过了关,从此只要夹紧尾巴做人就是了。结果,不知道谁在传,传得绘声绘色,说他们家三层阁楼里常年住着一个日本娘们,暗示爹爹与其关系暧昧。
唉呀,爹娘的社会关系太广泛复杂了,娘又特别仗义,什么样的人没来他们家吃过饭打过麻将啊。原来当时正值“七七卢沟桥”事变刚刚爆发,时局混乱。爹爹在外做事结交的一个日本友人拜托他照顾其家眷,让她于归国前夕在小九妹家住过小半年。这回,好在娘一听到风声,立马就找出日本女人留下的衣物用品。印着浮世绘的丝绸被面,黑漆金边的菊花托盘,几层一叠的方格饭盒,人字拖,全部烧的烧,毁的毁,这才又逃过一劫, 虚惊一场。
历经数劫的爹爹元气大伤,天天咳嗽,有一日竟咳出一口血来。 西医上门看了连连摇头,原来已是肺癌末期,拖日子罢了。娘不甘心, 变卖古董首饰,散尽家财,四处托人寻医买药,也没能留住爹爹。
最后,娘依着爹爹生前的心愿,把坟修在杭州西湖边上,和白娘子许仙作伴。
走在前面的是有福之人啊,娘一声叹息。
那一年,小九妹十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