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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秋风萧瑟,似乎是怀念的日子。说说我大姑的故事吧。我只有一个姑姑。我喊她大姑。大姑已经离开人世有八年多了。她去世时我早已在国外,令人悲痛却不觉得突然的消息是从表姐处得来的。
对大姑的记忆是由像几祯淡淡的水墨画幅一样的记忆连缀起来的。隐约记得幼年那一次我从出生地的省城随奶奶去老家玩时第一次见到大姑的情景。老家在位于长江边上的一座古城。对我来说老家实际上就是那幢中间有天井的大姑家的老房子。街名叫什么已经记不得了。只记得那座老房子是瓦房顶,房梁是朱红色的。推开那扇厚重的木门,穿过天井,大姑就住在靠左手的那间大房间里。大姑看我来了,微笑着,用手往房顶上指。我顺着她的手势抬眼望去,只见房间的房梁上,系着一段麻绳,麻绳垂下来拴住一个铁钩子,铁钩子上挂着一个竹篮。大姑踩着板凳把那个篮子够了下来,原来竹篮里盛着炒得香香的黄澄澄的豆子。大姑笑眯眯地把篮里的黄豆抓给我吃。这是她特意为我准备的招待品,听她解释说怕她的几个孩子,尤其是那两个调皮捣蛋的儿子,我的表哥表弟给等不及分吃了,所以把篮子挂到高高的房梁上去。当时我受宠若惊,又为大姑对我好过对她自己的儿子感到非常过意不去。大姑的个子高高的,鹅蛋脸庞,微微笑着,眼晴很亮。这个温暖的画面从此留在了我的脑海里,永远磨灭不了。想到大姑就似乎看见那高高悬挂在房梁上的竹篮。
大姑是我爸爸的姐姐。爹爹(即爸爸的父亲,我们老家称爹爹)过世很早,我奶奶二十五岁就守寡,把这一双儿女苦苦拉扯大。姐弟俩的感情很深。姑姑嫁了个大户人家的少爷,学识也不浅。一生好喝酒,爱唱京剧,兴趣来时还玩两票。可是他脾性很燥,似乎同姑姑感情很淡。他一天到晚不归家,听大姑跟我闲聊时说过,有一次大冬夜里,他很晚才回来,大姑想劝他两句,谁知他一不耐烦,撩起一脚就把火炉踢翻,炉上为他准备的宵夜也泼了一地,吓得大姑再也不敢轻易惹他了。大姑跟我聊天时还说过,在她生了我的大表姐和表哥以后,就再也不想跟她丈夫过了。她跟我父亲商量过这个事。可惜我父亲当时思想保守,考虑到那个时代,一个离婚的女人是不容于世的,还拖着两个孩子,就劝她打消了这个念头。这样,才有我另一双表姐表弟的出生。
大姑是我爸爸的姐姐。爹爹(即爸爸的父亲,我们老家称爹爹)过世很早,我奶奶二十五岁就守寡,把这一双儿女苦苦拉扯大。姐弟俩的感情很深。姑姑嫁了个大户人家的少爷,学识也不浅。一生好喝酒,爱唱京剧,兴趣来时还玩两票。可是他脾性很燥,似乎同姑姑感情很淡。他一天到晚不归家,听大姑跟我闲聊时说过,有一次大冬夜里,他很晚才回来,大姑想劝他两句,谁知他一不耐烦,撩起一脚就把火炉踢翻,炉上为他准备的宵夜也泼了一地,吓得大姑再也不敢轻易惹他了。大姑跟我聊天时还说过,在她生了我的大表姐和表哥以后,就再也不想跟她丈夫过了。她跟我父亲商量过这个事。可惜我父亲当时思想保守,考虑到那个时代,一个离婚的女人是不容于世的,还拖着两个孩子,就劝她打消了这个念头。这样,才有我另一双表姐表弟的出生。
可姑父并不能尽一点为人父的责任,他当时远离老家,在一所县城中学教数学。大姑一人带了四个孩子,还会抽空去县城看望孩子们的爹。姑父不久被打成了右派被关押在一个农场做劳改犯。这一关就是多少年。姑姑只有一份在小城一家鞋厂的工作,工厂的性质是多劳多得的计件工资制。她常年是清晨披着星星上班,夜晚戴着月亮回家。要养四个孩子,要供他们上学,还有做不完的家务事。我至今还记得我曾去过大姑鞋厂玩耍的一些片断。在昏暗的灯光下,一群上了年纪的大妈大婶们,团团围坐在一张长长的满是皱褶的棕色大桌子前个个低着头在摆弄鞋底鞋帮。大姑怐偻着腰坐在桌前的形象也是我脑海中一幅永不磨灭的画面。当时我才六七岁或者更小,可是已经知道什么叫做心疼了。我成年后记得看过大姑做姑娘时的一张照片,团团的脸上笑意漾然,还有些许腼腆。一双眼睛又大又亮,满含着憧憬未来的神情。原来大姑年轻时这么漂亮啊!曾经感叹过,这样一个面带福相的女人,怎么会是这样不济的命啊!
常听表哥表姐说大姑喜欢骂人,骂起人来凶得要命(实际上只骂她自己的孩子)。这跟她的为人怎么也搭钩不起来。大姑是一个出奇的能忍让的人,想来是她的境遇的关系造成常年恶劣的心情,不是原本这样的性格。她做事总是为别人着想。左邻右舍的人,没有一个处不来的。都很同情她的遭遇。可她确实常常把儿女骂得焦头烂额,无处躲藏。大表姐一直跟着她的外婆我的奶奶生活直到我父母结婚才回到自己母亲身边。到如今,大表姐说她理解母亲当时的满腹怨气和难处。常年背着右派家属的重负无法抬头。而当时她的两个儿子,尤其是大儿子,非常调皮,不好好念书还经常惹祸,是方圆有名的打架大王。常让邻居或老师找上门来。可以想象,大姑每天拖着满身的疲惫,回到家中,又要继续忙活家里的事,还要处理儿子惹下的祸,给人陪不是。晚上还要加班纳鞋底。还要省吃俭用才能过得去日子。自己不但丝毫得不到男人的安慰和体贴,还要承受右派家属的罪名。是神也难忍耐不发火啊!我想,大姑如果不用这种方法去发泄自己的情绪,哪可能苦苦撑这么多年不倒下去!
那时我爸爸在省城的一个公司当了科长,在她姐姐最困难的时候,他每月从工资中接济十块钱给姐姐,这一寄就寄了十多年,直到表姐表哥长大成人。我妈妈也从来没有过任何异议。大姑所以一直对我父母心存感激,处处以她自己力所能及的来帮助我们一家。大姑退休后常来我们家中短住。她一来,我们大家都高兴。我妈是因为大姑一来,她就不用操心厨房的事了,因为大姑就自然而然成了家中的厨子。她烧菜非常认真仔细,也很好吃 (她总是喜欢把炒完菜的油锅用饭挞一挞,自己盛了吃了)。每次烧好一个菜,盛到盘子里,把盘边擦得干干净净地端上来,俯着身子,歪着头,笑咪咪地问桌上的人,“这个菜怎么样?”她非常留意别人对她烧的菜的评价,随时准备改进厨艺。而我们一家人就当仁不让,指手划脚地说, 这个咸了!那个淡了!现在想来,真是惭愧。就不知道说点让大姑高兴的话,也好让她的辛苦得些精神上的安慰和奖励。我爸高兴大姑来,能看出他很惬意的样子。他们姐弟俩话不多,对彼此的关心都在心里。而我总是盼着大姑来,一来喜欢家里人多热闹,最重要的是我喜欢大姑,喜欢跟她谈心,姑侄非常亲近。
我生第一个孩子时,大姑大热天从老家赶来,一心一意要服侍我做月子。我入院的第二天一早,大姑就在家煮好了鸡蛋红糖水,装在保温盒里,大清早就送到妇产医院来了。那时中国的医院没有人道或人性关怀这一说,可能怕接触病菌,把医院管得象监狱,病人像囚犯,连我们这些临盆的孕妇也被关在产科房门内,不许同家人接触。记得我从门缝里看到大姑拎着保温盒,跟几个别的产妇的家属一起,焦急但是颇有耐性地等在楼梯口,靠在墙上,连坐的地方都没有。等到在万般痛苦中生下了女儿,已是过了晌午。而我的大姑就不吃不喝一直站在楼梯口等着我的消息。我至今也想不通为什么医院那么冷酷,甚至不让家属送吃的进来。也不让我们出产房。直到最后,大姑也没法进来看我。我现在想想,我在生孩子时,站在门口一站几小时等我的,不是我丈夫,不是我母亲,却是我远道而来的姑姑。生完孩子,虽然我非常想回娘家跟我大姑,还有大姨在一起,却无奈去了婆家做月子,让我失去了应该是非常难得的一段幸福时光。也让大姑的殷殷心愿没能实现。现在想来,仍是深深后悔。满月回娘家,大姑还在我家等着我。她忙着给我烧好吃的,还帮孩子洗尿片,比自己的亲妈对我还照顾。后来,我回单位的房子居住,大姑还跟了去照顾了我一段时间。
大姑为人宽厚,从不同人起冲突。什么样的委屈都能忍。总是从别人的角度考虑问题。这点,同我爸爸很相象。真的是一个娘胎出来的。不过,她对自己丈夫的怨恨却是她一辈子的情结,难以解开了。作为深爱她的侄女,我也愤愤地为她打报不平。姑父在右派平反后,回到了老家,也补发了工资。大姑这时是心有指望的。不是为她自己打算,而是想要这个一辈子没为儿女付过责任,还让四个孩子都受他牵连的父亲,能用钱给孩子们一点补偿。可没想到,这位享福惯了的父亲,也打着自己的算盘,觉得自己坐了这么多年劳改,也是吃了亏了,现在,有了退还的工资,自己要好好为自己补偿一下了。 因此他把钱全部攥在自己手上,一点不给大姑,自己买好吃的好喝的。也就是说,他让大姑因他受罪,但现在却不会让大姑同他共享几天福了。我可以想想大姑那个时刻的绝望和怨愤。人家的苦有个头,她的苦没有头。人家的老婆有同先生苦尽甜来互相搀扶过晚年的时候,她看来还是要孤苦过完此生,从这个人身上是得不到任何温暖了。而大姑,我记得那时最愤怒的不是自己得到的不公,而是儿女们没得到他们父亲的关心和补偿。所以,到了七老八十的大姑,在历尽辛苦以后的晚年,在丈夫领回了补发的工资的晚年,仍是无法从这个把一生都搭进去为他操持这个无法操持的家的男人那里得到一点温暖表示。在顶了这么多年右派家属的帽子以后,在丈夫摘帽后她却坚持跟他分居了。最后的几年,她是在大儿子处度过的。那时她的双眼已经瞎了。
我常常不明白老天爷何以这样对待一个心地仁慈,任劳任怨的女人呢?在她终于耗尽了自己的心血,把孩子一个个拉扯大,成了家以后,本来,虽然她的退休金非常微薄,可有几个儿女的照顾,也终于能够歇一口气,享受一下晚年的轻松日子。虽然指望不上有个老来伴的幸福,但大姑生性也是个乐观的人,自己一辈子都这么自己靠自己过来了。谁会离了这个从来就没指望的人过不了日子呢?她现在终于有时间看电视了,有时间跟人聊天了。大姑实际上是个喜欢跟人聊天说笑的人,没有这种乐天的心态,这几十年的苦日子是怎么能熬过来呢?她的眼晴现在似乎开始混浊了,但是依然亮亮的,充满温暖和关爱。可是,没想到,老天爷连这点小小的享受都不给大姑留下。她的眼就在那几年,一点一点地瞎掉了。她的眼分明就是在街道鞋厂长年累月埋头做鞋用眼过度的结果,更是她这一生伤心流泪太多所致。
可是,谁也没想到,已遭失明厄运的大姑,在晚年还要经受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巨大痛苦。我的二表姐,也是我的知心朋友,居然因为做人工流产被医院的失职疏忽夺去了生命。这个晴天霹雳,是怎样在摧残着一个已经风烛残年的老人的,而这坚强的老人是怎么又一次经受住的,我真的是不得而知。我能做的,只能是为我也是命苦的表姐哭,为我的命苦的大姑哭。
可是我的大姑她还是坚强地活下去了。即使在这样需要别人照顾的情况下,她还是尽量减少别人麻烦。她练习自己的事尽量自己做。我记得她居然摸索着自己在家倒开水。楼也不能常下去了。她学会了长时间的默默坐在自己的小屋里。她连腰上都没有个靠背,就这样做在床弦边,心里一定在每日把自己的一生细细地反复咀嚼。可是,她的一生中又有多少香甜的滋味供她晚年来回味呢?我真的不敢想象她是怎样怐着身子,坐着熬过这一天又一天的。也许,每天能感受到儿女的生活节奏,听到孙男孙女的逗笑打闹,就是她的快乐了吧?
自我出国以后,就很少见到大姑了。虽然常常挂念她,也无法同她象以前那样常常促膝谈心了。有几次打长途想跟她说说话,她也听不清了。有次回国时特意去老家看望她。她的脸庞消瘦了许多,眼晴虽看不见,但是还是炯炯地睁着,极度渴望着能看清眼前的人。而她却只能用手摸摸我,再也看不见我了。她几次意味深长地跟我说,“小妹啊,你回来吧!爸爸妈妈都老了!”我虽然一直记着她这么说,可也从来没真正在意过。直到父亲生病住院直至去世,才幡然猛醒,想到大姑的提醒,发现自己这么多年来,同父亲谈心是太少了。对父母的照料太少了。现在悔之莫及,而且这悔恨要缠绕自己终生了。 而,大姑的殷殷劝告,又何尝不包含她自己也想能常常“见到”侄女的心愿?最后一次我去看望她时,非常吃惊她的脸型完全变形了。一点也找不出以往我大姑的影子。 她的眼睛不怎么张开了。两颊凹陷,鼻子显得比以前大,嘴巴也瘪了下去。 我看着心里说不出的难过。那是她最后一次同我谈心。她仍然劝我不论是在夫家,还是在娘家,都要学会容忍,不要发生冲突。
大姑去世后的三年后,我才有机会去她的墓前祭拜她。虽然远在温哥华时,想到大姑,时时让我泪眼模糊,可在墓前我没有象我以为的那样痛哭流涕。我觉得她终于得到安息了。我为她的安息感到释然。可我对自己却无法原谅。我觉得虽然我在心里常常惦念着大姑,可是我为大姑做的太少了。除了工作以后,过年常给她的一点零花钱,我几乎没为她做过什么。出国多年,在遥远的太平洋彼岸,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在我的硕士论文的扉页上,写上姑姑的名字,把这篇论文献给她(以及家族中其他几位也同样命运坎坷的女性)以寄托我深深的怀念之情。现在,斯人已去。留下的是我永远的怀念,不尽的悲凉。唯有相信大姑是去了天堂了。大姑这样一辈子与人为善的人,一辈子受尽苦难的人,一辈子没得到夫妻温情的人,难道不去天堂会去哪儿呢?我仿佛听到了大姑在天堂朗朗的笑声,又看到她那那笑起来嘴咧得大大的慈祥面容。大姑原是个极爱笑的人啊!愿我的大姑在天堂能找到她在人间没等到的温情。。
常听表哥表姐说大姑喜欢骂人,骂起人来凶得要命(实际上只骂她自己的孩子)。这跟她的为人怎么也搭钩不起来。大姑是一个出奇的能忍让的人,想来是她的境遇的关系造成常年恶劣的心情,不是原本这样的性格。她做事总是为别人着想。左邻右舍的人,没有一个处不来的。都很同情她的遭遇。可她确实常常把儿女骂得焦头烂额,无处躲藏。大表姐一直跟着她的外婆我的奶奶生活直到我父母结婚才回到自己母亲身边。到如今,大表姐说她理解母亲当时的满腹怨气和难处。常年背着右派家属的重负无法抬头。而当时她的两个儿子,尤其是大儿子,非常调皮,不好好念书还经常惹祸,是方圆有名的打架大王。常让邻居或老师找上门来。可以想象,大姑每天拖着满身的疲惫,回到家中,又要继续忙活家里的事,还要处理儿子惹下的祸,给人陪不是。晚上还要加班纳鞋底。还要省吃俭用才能过得去日子。自己不但丝毫得不到男人的安慰和体贴,还要承受右派家属的罪名。是神也难忍耐不发火啊!我想,大姑如果不用这种方法去发泄自己的情绪,哪可能苦苦撑这么多年不倒下去!
那时我爸爸在省城的一个公司当了科长,在她姐姐最困难的时候,他每月从工资中接济十块钱给姐姐,这一寄就寄了十多年,直到表姐表哥长大成人。我妈妈也从来没有过任何异议。大姑所以一直对我父母心存感激,处处以她自己力所能及的来帮助我们一家。大姑退休后常来我们家中短住。她一来,我们大家都高兴。我妈是因为大姑一来,她就不用操心厨房的事了,因为大姑就自然而然成了家中的厨子。她烧菜非常认真仔细,也很好吃 (她总是喜欢把炒完菜的油锅用饭挞一挞,自己盛了吃了)。每次烧好一个菜,盛到盘子里,把盘边擦得干干净净地端上来,俯着身子,歪着头,笑咪咪地问桌上的人,“这个菜怎么样?”她非常留意别人对她烧的菜的评价,随时准备改进厨艺。而我们一家人就当仁不让,指手划脚地说, 这个咸了!那个淡了!现在想来,真是惭愧。就不知道说点让大姑高兴的话,也好让她的辛苦得些精神上的安慰和奖励。我爸高兴大姑来,能看出他很惬意的样子。他们姐弟俩话不多,对彼此的关心都在心里。而我总是盼着大姑来,一来喜欢家里人多热闹,最重要的是我喜欢大姑,喜欢跟她谈心,姑侄非常亲近。
我生第一个孩子时,大姑大热天从老家赶来,一心一意要服侍我做月子。我入院的第二天一早,大姑就在家煮好了鸡蛋红糖水,装在保温盒里,大清早就送到妇产医院来了。那时中国的医院没有人道或人性关怀这一说,可能怕接触病菌,把医院管得象监狱,病人像囚犯,连我们这些临盆的孕妇也被关在产科房门内,不许同家人接触。记得我从门缝里看到大姑拎着保温盒,跟几个别的产妇的家属一起,焦急但是颇有耐性地等在楼梯口,靠在墙上,连坐的地方都没有。等到在万般痛苦中生下了女儿,已是过了晌午。而我的大姑就不吃不喝一直站在楼梯口等着我的消息。我至今也想不通为什么医院那么冷酷,甚至不让家属送吃的进来。也不让我们出产房。直到最后,大姑也没法进来看我。我现在想想,我在生孩子时,站在门口一站几小时等我的,不是我丈夫,不是我母亲,却是我远道而来的姑姑。生完孩子,虽然我非常想回娘家跟我大姑,还有大姨在一起,却无奈去了婆家做月子,让我失去了应该是非常难得的一段幸福时光。也让大姑的殷殷心愿没能实现。现在想来,仍是深深后悔。满月回娘家,大姑还在我家等着我。她忙着给我烧好吃的,还帮孩子洗尿片,比自己的亲妈对我还照顾。后来,我回单位的房子居住,大姑还跟了去照顾了我一段时间。
大姑为人宽厚,从不同人起冲突。什么样的委屈都能忍。总是从别人的角度考虑问题。这点,同我爸爸很相象。真的是一个娘胎出来的。不过,她对自己丈夫的怨恨却是她一辈子的情结,难以解开了。作为深爱她的侄女,我也愤愤地为她打报不平。姑父在右派平反后,回到了老家,也补发了工资。大姑这时是心有指望的。不是为她自己打算,而是想要这个一辈子没为儿女付过责任,还让四个孩子都受他牵连的父亲,能用钱给孩子们一点补偿。可没想到,这位享福惯了的父亲,也打着自己的算盘,觉得自己坐了这么多年劳改,也是吃了亏了,现在,有了退还的工资,自己要好好为自己补偿一下了。 因此他把钱全部攥在自己手上,一点不给大姑,自己买好吃的好喝的。也就是说,他让大姑因他受罪,但现在却不会让大姑同他共享几天福了。我可以想想大姑那个时刻的绝望和怨愤。人家的苦有个头,她的苦没有头。人家的老婆有同先生苦尽甜来互相搀扶过晚年的时候,她看来还是要孤苦过完此生,从这个人身上是得不到任何温暖了。而大姑,我记得那时最愤怒的不是自己得到的不公,而是儿女们没得到他们父亲的关心和补偿。所以,到了七老八十的大姑,在历尽辛苦以后的晚年,在丈夫领回了补发的工资的晚年,仍是无法从这个把一生都搭进去为他操持这个无法操持的家的男人那里得到一点温暖表示。在顶了这么多年右派家属的帽子以后,在丈夫摘帽后她却坚持跟他分居了。最后的几年,她是在大儿子处度过的。那时她的双眼已经瞎了。
我常常不明白老天爷何以这样对待一个心地仁慈,任劳任怨的女人呢?在她终于耗尽了自己的心血,把孩子一个个拉扯大,成了家以后,本来,虽然她的退休金非常微薄,可有几个儿女的照顾,也终于能够歇一口气,享受一下晚年的轻松日子。虽然指望不上有个老来伴的幸福,但大姑生性也是个乐观的人,自己一辈子都这么自己靠自己过来了。谁会离了这个从来就没指望的人过不了日子呢?她现在终于有时间看电视了,有时间跟人聊天了。大姑实际上是个喜欢跟人聊天说笑的人,没有这种乐天的心态,这几十年的苦日子是怎么能熬过来呢?她的眼晴现在似乎开始混浊了,但是依然亮亮的,充满温暖和关爱。可是,没想到,老天爷连这点小小的享受都不给大姑留下。她的眼就在那几年,一点一点地瞎掉了。她的眼分明就是在街道鞋厂长年累月埋头做鞋用眼过度的结果,更是她这一生伤心流泪太多所致。
可是,谁也没想到,已遭失明厄运的大姑,在晚年还要经受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巨大痛苦。我的二表姐,也是我的知心朋友,居然因为做人工流产被医院的失职疏忽夺去了生命。这个晴天霹雳,是怎样在摧残着一个已经风烛残年的老人的,而这坚强的老人是怎么又一次经受住的,我真的是不得而知。我能做的,只能是为我也是命苦的表姐哭,为我的命苦的大姑哭。
可是我的大姑她还是坚强地活下去了。即使在这样需要别人照顾的情况下,她还是尽量减少别人麻烦。她练习自己的事尽量自己做。我记得她居然摸索着自己在家倒开水。楼也不能常下去了。她学会了长时间的默默坐在自己的小屋里。她连腰上都没有个靠背,就这样做在床弦边,心里一定在每日把自己的一生细细地反复咀嚼。可是,她的一生中又有多少香甜的滋味供她晚年来回味呢?我真的不敢想象她是怎样怐着身子,坐着熬过这一天又一天的。也许,每天能感受到儿女的生活节奏,听到孙男孙女的逗笑打闹,就是她的快乐了吧?
自我出国以后,就很少见到大姑了。虽然常常挂念她,也无法同她象以前那样常常促膝谈心了。有几次打长途想跟她说说话,她也听不清了。有次回国时特意去老家看望她。她的脸庞消瘦了许多,眼晴虽看不见,但是还是炯炯地睁着,极度渴望着能看清眼前的人。而她却只能用手摸摸我,再也看不见我了。她几次意味深长地跟我说,“小妹啊,你回来吧!爸爸妈妈都老了!”我虽然一直记着她这么说,可也从来没真正在意过。直到父亲生病住院直至去世,才幡然猛醒,想到大姑的提醒,发现自己这么多年来,同父亲谈心是太少了。对父母的照料太少了。现在悔之莫及,而且这悔恨要缠绕自己终生了。 而,大姑的殷殷劝告,又何尝不包含她自己也想能常常“见到”侄女的心愿?最后一次我去看望她时,非常吃惊她的脸型完全变形了。一点也找不出以往我大姑的影子。 她的眼睛不怎么张开了。两颊凹陷,鼻子显得比以前大,嘴巴也瘪了下去。 我看着心里说不出的难过。那是她最后一次同我谈心。她仍然劝我不论是在夫家,还是在娘家,都要学会容忍,不要发生冲突。
大姑去世后的三年后,我才有机会去她的墓前祭拜她。虽然远在温哥华时,想到大姑,时时让我泪眼模糊,可在墓前我没有象我以为的那样痛哭流涕。我觉得她终于得到安息了。我为她的安息感到释然。可我对自己却无法原谅。我觉得虽然我在心里常常惦念着大姑,可是我为大姑做的太少了。除了工作以后,过年常给她的一点零花钱,我几乎没为她做过什么。出国多年,在遥远的太平洋彼岸,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在我的硕士论文的扉页上,写上姑姑的名字,把这篇论文献给她(以及家族中其他几位也同样命运坎坷的女性)以寄托我深深的怀念之情。现在,斯人已去。留下的是我永远的怀念,不尽的悲凉。唯有相信大姑是去了天堂了。大姑这样一辈子与人为善的人,一辈子受尽苦难的人,一辈子没得到夫妻温情的人,难道不去天堂会去哪儿呢?我仿佛听到了大姑在天堂朗朗的笑声,又看到她那那笑起来嘴咧得大大的慈祥面容。大姑原是个极爱笑的人啊!愿我的大姑在天堂能找到她在人间没等到的温情。。
大姑在198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