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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纯属亲历纪实和随感而发,不涉及任何政治纷争和是非述评,热衷于政治辩论或派系划分者,请就此打住,另寻高就,以节约你我和大家的时间。
1989年春夏之交的那场风波,凡身居北京的高官也好,平民也好,青年学生也好,袖手旁观者也好,只要你还有思想,大概95%以上都或多或少,或主动或被动地卷入其中。
当时,我刚从呆了近二十年的不死不活的学院路研究所离开,到一个公司任职,因工作需要,公司给我配了一辆车,虽然我自己有驾照,为安全起见,公司还是给配了一个司机。
4月27日,研究所一些积极分子向所领导要求,参加反对“426”社论,支持绝食学生正义诉求的游行,所领导默许了大家的要求,唯一条件是不许打单位的旗子。有不少中层干部也参加了游行。(由于所领导的消极抵制,后来秋后算账时,竟没有一个中层干部被处分。)我给公司打电话请了假,也参加了这次游行。算是唯一的一次直接参与“动乱”。
整个5月份,我几乎都出差在外,心里却一直惦念着北京的局势。“519”宣布戒严之后,空气越来越紧张。我归心似箭,第一次置工作于不顾,匆匆赶回北京。司机到机场接我回来,我说我要好好亲眼看看北京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就先把司机送回家,开车直奔天安门。 广场上帐篷林立,旗帜飞扬。静坐的学生们或坐或卧,异常疲惫,但歌声和口号声,仍此伏彼起,斗志昂扬。突然一个学生拉住我说,有人报告六里桥出现大量军车,问我能否送他去那里了解一下情况。 我回答,“上车,走。”十几分钟就到了。只见六里桥立交桥上,两辆坐满人的大型公共汽车,横在路中间,把高速路堵得死死的,后面是蜿蜒望不到边的绿色军车。车上士兵全副武装,疲惫不堪,面无表情,目光呆滞, 有的干脆坐到车底下,摘下帽子扇凉。 有些学生爬到车顶上,慷慨激昂地在讲着什么,也有的老大娘拿来西瓜和黄瓜之类东西,分给军人们。过了大约半小时,那个学生又找到我,说要回广场指挥部。在车上,他告诉我,这些军车是65军的,他们已经被堵在这里两天一夜了。士兵们也不知道来北京干什么,只说是执行任务。到了广场,那个学生刚下车,我又被一个老外拉住,他汉语夹杂着英语着急地说,他是记者,他也有急事要到六里桥去,但是根本找不到出租车,说着,拿出一把钞票,还没等我同意,就拉开门坐进去了,看架势是坐定了。我只好说,我可以送你去,但我不是出租车司机。 结果一直到天黑,来来回回跑了四趟六里桥。
六月三号,是星期六。如果没什么特殊事情,通常我和太太都会带女儿去我父母家(或岳父母家)过周末。早晨,接我母亲电话,说军博前的长安街大道上停满了坦克车,(我父母家就在军博附近),今天可能要出大事,叫我们千万不要出门。我是当过兵,打过枪的。可我的女儿从来还没听过枪响,也许她这一辈子也未必有机会面对枪响。我跟太太说,让她在家等着,我要带女儿去见见世面,(也许主要是我不想错过这样的亲眼见证历史的机会,我曾经有幸亲历1976年天安门事件,我倒要看看,被中央文件钦点为“天安门反革命事件总后台”的邓小平如何在北京下令开枪屠杀曾经为他冒死请命的北京市民)。 当然我也会很注意保护我们的安全,我会每隔两小时和她电话联系一次。但是如果万一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我们总得有一个人活下去,把女儿养大,将来告诉她,为什么她没有了父亲或母亲。太太说什么也不让我们走。 已经到下午了,电视和广播中开始反复播送北京市政府紧急通告,说北京发生了反革命暴乱,要求广大市民不要外出,以免意外。我要太太照看好女儿,我自己去。
我驱车疾驰绕道公主坟。复兴大道上已是堆满了坦克车,复兴路上从空军大院起,集中着十几个总参各大军兵种的总部,载着全副武装士兵的军车从各大院里涌出来。从公主坟北侧穿过长安街,整整花了我两个小时,终于到了公主坟南端。这时听到一声清脆的枪响,紧接着是一连串冲锋枪的连发,听着像是射向天空的,奇怪的是,竟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惊慌失措。我看了一下表,6月3日晚6点25分,在公主坟环岛,我听到了北京64屠城开始的第一声枪声。
我终于到了母亲家,还没有吃完晚饭,外面的枪声已经开始由远到近,由疏到密。有的子弹很清晰的像是击中院子里的什么物品。已经晚上9点多了,枪声像炒豆子一样噼噼啪啪,间或有带闪光的爆炸声。(据后来传出的消息:木樨地作为从西面进入市区的第一要塞,38军的坦克部队受到难以置信的阻隔,也有传言是38军消极对抗。以致杨家将亲自督战47军(此处有误,实应为27军,作者注,所以才有64之后,北京市民盛赞38军,怒斥27军),丢下坦克,徒步前进, 不惜一切代价,杀开血路。木樨地22号,23号是两栋临长安街的20多层高的家属楼。说是有人向外开枪,杨家将下令,哪家亮灯,就用机枪把它灭掉,格杀勿论。)我最小的弟弟突然跳起来吼道:“他妈的!还真开枪啦!不就一个死嘛,看谁有本事把中国人都杀光。”他抄起件衣服就往外跑。我妈死命拉住他不让他走,看来我妈是拼了老命也不准备让他走,我小弟弟也是拼了小命也非要出去不行。正拉扯得不可开交,我起身说:“听我的,跟我走。”老妈这才算松了手。此时已经是6月3日晚11点多了,我们来到军博对面一处和长安街交叉的小路口,只见长安街上灯火通明,晃如白昼,坦克轰鸣,枪声大作。一小撮像我一样的乌合之众,或爬,或蹲,或猫着腰,慢慢向长安街靠拢,突然一阵机关枪响起,打在旁边的墙上,噼啪作响,人们或马上趴在地上,或马上退回小路,机枪停止没一会儿,人们又慢慢聚集起来,再次向长安街靠拢,引发又一阵机关枪,如此反复像拉锯战一样。我们这些手无寸铁的暴徒竟没一个中枪。我从初二开始就参加西城区射击队训练,初三那年,曾以10发95环的优异成绩获得北京市基干民兵小口径步枪射击比赛第四名。在部队里,有一年军官手枪50米年度考核,以全部十环名列榜首,获全军嘉奖。当时竟有一种冲动,想喊一嗓子:“不行啊!38军弟兄们,准头不够哇。”又一想,如果对面兄弟只是迫于命令,不得不开枪,只是想吓唬吓唬咱们,被我一激,一怒之下来个正格的,我们不得成蜂窝啦。我毕竟当过兵,受过正规的军事训练,知道如何匍匐前进,而又避免被对面火力击中。终于爬到长安街边。近在咫尺的木樨地方向火光冲天,枪声响成一片。不时听到一声声爆炸,只见火光冲天,但很快就熄灭下来,我知道这是专门打坦克用的自制燃烧瓶,在1976年天安门事件当晚,就被北京市民广泛使用过,把空啤酒瓶之类,装满汽油,封好盖儿,就可以当手榴弹一样扔出去,即简单,又有成效。机枪扫射声渐渐东移向木樨地,此刻,不时有人从小路口冲入长安街,一会儿,又有人从长安街跑回路口,把背上背着的伤员往地上一扔,又返身跑回长安街,路口上有好几辆三轮车,人们把伤者抬上三轮车,立刻飞奔送到附近最近的原北京铁路医院。除了枪声,无人讲话,像一个配合默契的团队一样,每个人默默地做着各自的事情。 枪林弹雨似乎与他们毫无关系。
6月4日早4点,我刚回到母亲家,我妈就告我,昨晚正好是我大弟妹在铁路医院急诊室值夜班,她要我去医院接弟妹回家,我开上车,直奔铁路医院,看见我大弟妹正坐在急诊室门口的长椅子上,站都站不起来了。我详细看了一下她的值班记录,这一夜,经她手的急诊死伤人员一共234个,好多还只是中学生,也有许多外地人。其中死者121人,全部是枪伤致死,其中三分之一送来时就已经没有生命体征。其他大多是失血过多,抢救无效死亡。伤者中有三个是军人,两个是钝器击伤,一个是烧伤。死者无身份证明者,至此无人认尸者,尸体暂时都放在一个大房间里,我只在临时停尸间里瞥了一眼,大约七八十具尸体,横七竖八,面部狰狞,里面气味极差,我粗略算了一下,这一夜,我弟妹平均几乎每一分钟就要处理一个死者或伤者,难怪她根本站不起来了。
送走弟妹以后,我感觉头昏眼花,恶心极了,想清醒一下,也想在他们清理现场之前,能亲眼目睹一下熟悉的木樨地,并且立照为证。于是顺着军博门口向东迎着朝阳走去。放眼向东西两个方向望去,都是一眼望不到边的坦克车,车头都朝向东方,一些坦克车还在冒着白烟,个别坦克兵还站在车顶上,对照相的人也不加制止。长安街木樨地桥上,横躺着十几辆无轨电车,把路堵得水泄不通。桥东侧的长安大街上,不是横过来的公共汽车,就是被横过来挡路的一排一排,密密麻麻的长安街分割道水泥墩,有几辆坦克车看来是企图把水泥墩撞开,却不成想卡在水泥墩上,动弹不得,反而把路更加挡得死死的。有的公共汽车被烧成只剩下框架,个别死尸还躺在原地,我给这劫后木樨地拍照留念。脑中忽然涌现出这样的歌词:“把我们的血肉,筑成我们新的长城。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每个人被迫着发出最后的吼声……” (据后来传说,在天安门广场6月4日凌晨一点,下令清场时,没有一辆坦克车是从西边突破阻截开过来的。屠夫们这次可能真的说了一次实话:广场上死人可能真的并不多,而市民死得最多的地方是——木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