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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蒙蒙在周六起了个大早,搭了捷运火车去奥克兰中国城,每次她去中国城总有一种时光倒流的感觉,不说店面窄小,货物满炕满谷地堆到街上来,也不说家家商店供奉着财神关公,门口挂着‘财源茂盛通三江,货如轮转溢四海’之类的贺喜对子。你看一眼街上的人群,七旬老妇背脊骨弯得像虾米,背着两手在污水横流的街上迈方步,老头儿很响地吐痰,刚从广东乡下来的妇女用布包了个婴儿在背上,手中牵了三个小罗卜头,漫无目的地逛大街。金器铺子里的老板娘肥得脸上的肉挂了下来,穿了件织锦缎的坎肩,坐在橱窗后嗑瓜子。精瘦的汉子赤了膊,把一箱箱用木条箱装的蔬菜从卡车上扛下来。二流子蹲在小旅馆的门洞里抽烟,用手把鼻涕揩在墙上。南货店老板躲在阴暗的柜台后面,两道目光像洞里的老鼠一样射向你。隔壁饭店出来一个戴围兜的妇女,‘哐’地一声把一满桶污水泼在人行道上。
如果街上行人改个装束,再把发型稍微变动一下,蒙蒙觉得自己行走在十九世纪的中国南方小镇上,跟沈从文小说中的描写一模一样。现在在上海绝对看不到这幅景色了,反而度过重洋,在号称最繁荣最现代的美国街头目睹这剧怀旧戏。
但摊上的菜还真是新鲜,鱼是没进过冰库的,大概是今早捕来的,腮还是鲜红的,鱼身下铺了厚厚的一层碎冰块。在美国超级市场好像只有番茄胡萝卜卷心菜和洋葱,这儿什么都有,从韭黄到大葱,从新鲜竹笋到嫩豆苗。肉食的选择就更多了,鸡是整只的,不像超级市场鸡翅鸡腿鸡胸分开卖,那怎么炖汤?蒙蒙掂着脚尖,小心地跨过污水,弯腰在菜摊前拣最新鲜的菜蔬,她的提篮里有一只一个半月的小母鸡,加几个日本花菇,炖一锅清鸡汤,吃不完放点粉丝白菜可以对付一个礼拜,一块瘦的里脊肉,用来切丝包春卷。二条中等大小的鲳鱼,擦点盐干煎。一磅新鲜的虾,剥了炒虾仁。一捧嫩豆苗,放点蒜蓉清炒。还有什么?美国人喜欢在饭后来个甜点,买个玉兰瓜,做一道玉兰西米露。不知道丹尼教授会不会喜欢?
整个下午蒙蒙都在厨房里忙碌,这宿舍虽小,功能却俱全,厨房里有个两眼煤气灶,一个带水池的料理台,小冰箱里塞得满满的。小母鸡上锅炖起来,一锅好汤需要时间和耐心。然后切了肉丝,炒过之后包春卷,馅是用白菜和笋丝。鲳鱼洗净晾干,虾剥出来放在碗里,放点料酒和盐腌一下。蒙蒙在上海做姑娘时就喜欢做菜,她的烹调是属于清淡的那类型,结婚了却被婆婆大人说她做的菜没味道,所以她只好天天吃宁波人的浓油重酱的菜式。
虽然丹尼教授说她是很有前途的建筑师,但蒙蒙还是觉得真正的建筑是男人的事业,她如果能在建筑事务所里有份不错的工作,回家来能为家人煮几道可口的小菜,有套房子,可以按照自己的喜好来布置,生活对她说来就够了。自问所有的品质中她最缺乏的是野心,那些空洞的幻想有什么用?对蒙蒙说来,日子是一天一天过的,一张草图画完和一盘小菜上桌是同样的喜悦,一个项目的完成和一件新家具进门是同样的满足。对女人说来,后者更贴身些。男人的世界无边无际,而女人的世界就在举手可触之处,周末把一切事情都卸下,在厨房里忙碌来忙碌去对蒙蒙说来是极大的快乐。
如果在几个月前,请丹尼教授吃饭是件不可思议的事,蒙蒙对这个严格的教授有太多的敬畏感,虽然平时他和言悦色,但学生们对他的一瞥一视都感到一种压力,你认真思索或偷懒取巧绝对逃不过他的眼睛。他讲课的声音浑厚而决断,有一股自信而成熟男人所具有的磁性。最主要的,丹尼教授的专业知识深厚宽广,对建筑史了如指掌,对新的观念和动向洞若观火,可以用非常简洁的话语把一幢复杂的建筑理念讲解的得一清二楚,当他演讲关于西班牙建筑大师高第的体系时,东部常春藤名校的教授们特地飞来参加,丹尼教授是系里绝对的权威,说一不二。以蒙蒙一个新来的外国留学生,常常在他面前感到手脚都会没处放。
有时会突然想起刚到柏克莱在丹尼教授家的派对,安娜出奇的举动,讲的那些出格的话,一定是喝醉酒了。但是丹尼教授颈项里的几条抓痕却历历在目,安娜也实在太过分了,夫妇吵架并不少见,但不能动手,男人在外要面子的,丹尼教授当然不例外,就是那几条红色的抓痕,害得他在炎热的开学季节穿了好几天高领衫。
不知安娜今天会出席吗?为了礼貌起见,蒙蒙邀请了她。但心里并不希望她会接受,她万一在饭桌上发起脾气来怎么办?蒙蒙可不想一个下午的辛苦被她糟蹋掉。
丹尼教授当初怎么会娶这样一个女人?安娜说他们都是六十年代学生运动中的一员,听说那个年代人们的性关系很随便,但这也不代表丹尼教授非得和她成家。安娜不是还说她的男朋友在狱中服刑吗?丹尼教授怎么能忍受自己的妻子另外心有所属?这些美国人的事情谁弄得清。不过蒙蒙实在为丹尼教授不值,一个众望所归的大教授,中午只啃个干吧吧的三明治,老婆还对他这么凶。在上海,杨毅比她大了四岁,她还处处让着他,只有他给她看脸色的,他在公众场合对她发脾气也总是尽量忍着的。
想起老公,趁手上有空时给他打个电话,现在正是三点半,上海是早上七点多,赶在杨毅出门上班前聊几句。铃声响了好久没人接,她知道婆婆回宁波去看她妹妹了,杨毅九点上班,要八点半才出门,人到哪儿去了呢?
蒙蒙发觉她现在心重了,以前在上海时天掉下来也糊里糊涂的不在意,现在一个电话没打通会想上半天,杨毅生病了?或是出什么事了?在上海能有什么事可出?他又不骑自行车上班,蒙蒙非常不愿去想的是;报纸上常见的扫黄运动,抓住了会在派出所关一夜。杨毅虽然没这方面的前例,但他平时的眼神和偶尔冒出来的轻佻,他开玩笑说过中国人对性看得过分严肃,有时偶尔换个口味对婚姻没坏处。如果有机会的话他会不会尝试。。。。。?蒙蒙感到所有的男人都和家猫一个德性,碗里明明有猫食,但一转眼,就从砧板上给你拖条鱼下来。
所有的男人?那包括不包括丹尼教授呢?那么一个严肃的男人,不苟言笑,有自己的事业追求,有学术的荣誉光环笼罩,他会像那些长不大的贪嘴男人吗?
也许丹尼教授是个例外。
春卷包好了,在案板上排成一排,下锅一煎就好。鸡汤用小火炖着,油已经撇去。豆苗洗干净了在小篮子里,等一会先下锅。虾仁可得在吃的时候现炒出来,还要煎鱼,如果有个四眼的煤气灶就好了,蒙蒙有本事同时炒两三个菜,但再巧的媳妇也难为无具之餐,只好一件件来了。
讲好是六点半的,五点五十分蒙蒙动手准备晚餐,先炒了豆苗,春卷用小火煎,火如太大一个不注意就会煎焦,煎出来之后放在微波炉里,因为锅子要腾出来煎鱼。葱丝姜丝切得细细的,也是用小火,鱼是最容易粘锅的。一切准备好,最后一道是清炒虾仁,这道菜是蒙蒙的绝活,虾仁浸在调味的料酒和精盐里,过一个小时,虾肉吸收了味道,再加点菱粉,用大火快炒,手脚得麻利,这种细巧的食材是容不得半点焦糊味的,最后撒上解冻的小豌豆,粉红碧绿,鲜香扑鼻,尝过的人无不叫绝,用来待客不会丢面子的吧。
六点三十五分,一切都准备就绪,只等最后那道虾仁下锅了。蒙蒙跑去门口张望了几次,没一个人影。约好的时间已经过了,丹尼教授还会来吗?一个大教授,真的会把一个学生微不足道的邀请放在心上吗?也许早就忘得精光,剩下蒙蒙自己对着那一桌菜,那可怎么办?
同楼的学生在周末都出去玩了,整幢房子空荡荡的。蒙蒙突然觉得孤寂感一下子袭来,来了几个月,一直忙于跟上功课,竟没有注视一下自己内心的机会。一个女人,远在异国他乡,天天和图纸,计算机打交道,自身也快变成一架机器了。一个下午的煎炒烹煮,内心那股懒洋洋甘做小女人的感觉又回来了。在家做几道精巧的小菜,抽空在镜前试件衣服,等男人回来看着他脸上惊喜的神色嘲笑几句,撒个娇。饱含着母性看他在饭桌上狼吞虎咽,洗完碗,沙发上一躺,把脚伸到男人的怀里,忙了一天了,叫他把脚丫好好地揉揉。。。。。。
过分吗?也许在美国苦读之时是个过分的奢想,美国到底有什么好?
回到厨房看一眼灶台上的座钟,六点四十五分,美国人不是讲究准时的吗,丹尼教授是不会来了。蒙蒙一下子心灰意懒,把手中的锅铲朝料理台上一扔,转身进了盥洗间。
冲了马桶,在盥洗台前看到镜中人一脸懊恼,头发散乱,眼皮还有点浮肿。怎么会弄成这副模样?蒙蒙刚均了均脸,还没来得及整好鬓发,电话铃就响了。
接起电话之前她就知道是谁打来的,当那个浑厚的声音在话筒里响了起来,蒙蒙全身起了一阵颤抖,紧张得嗓音都哑了。
“是蒙蒙吗?我是丹尼,非常抱歉,这么晚了,你的邀请还有效吗?”
蒙蒙只会说:“不晚不晚,丹尼教授你在哪里?”
“我就在你的楼下。”
“啊,在楼下?那怎么办?给我一分钟。”
蒙蒙没头苍蝇似的冲进厕所,手忙脚乱地梳了头。又去厨房料理乱七八糟的灶台,再卸下身上的围裙。一打开房门,丹尼教授静静地靠在转弯的楼梯上,手里抱了一大捧五色缤纷的鲜花,正挑起一条眉毛微笑地看着她。
蒙蒙手足无措地把丹尼教授让进房,丹尼教授把花交给她,又取出一瓶用软纸包的红酒。蒙蒙看到丹尼教授左手缠着白色的绷带,大惊:“你受伤了吗?”
丹尼教授低头看了看绷带裹着的手,苦笑了一下:“没事,划破点皮而已,医生怕感染,非得要我打上绷带。。。。。。”
蒙蒙刚想问是如何受的伤?丹尼教授已经转开了话题:“我的鼻子已经告诉我今晚有一餐绝妙的美食等着我,米其林美食指南说:‘最好的美食是在家用心烹调出来的食物。’我还要加一句;‘如果是由一双建筑师之手烹调出来的,那是美食之顶峰了。”
蒙蒙正在水池前把花插进瓶子,问道:“为什么?”
“专业的精细,专业的唯美,专业的生活品味。可以想象,不是吗?”
蒙蒙把花瓶放到餐桌上:“还不知道你是否会习惯我做的口味。。。。。。”
厨房的餐桌太小,碗盘占据了整个桌面,花瓶只得移到冰箱上去了。丹尼教授筷子使得不怎样,蒙蒙找出一副刀叉,看着丹尼教授单手用叉吃菜,用叉子的边缘来切碎食物,另一只手无意识地放在桌下,很少拿到桌面上来。酒是斟在搪瓷杯里的,蒙蒙这儿只有一个茶杯和一只漱口杯,两只杯子全在餐席上派了用场。
饭桌上没人提安娜,但这个没出席女人的影子飘荡在小小的厨房里,餐桌边。蒙蒙脑子里全是那只打了绷带的胳膊;安娜又对他动手了?虽然丹尼教授没说一个字,事情明摆在那儿。安娜,只有安娜,才敢对这个人人敬畏的大男人动手动脚,第一天在派对上就如此,在没人处真不知如何欺负他了。
突然间一阵同情之情涌上来;丹尼教授为什么要忍受她?
丹尼教授吃的不多,酒倒喝得很快,蒙蒙半杯酒还没喝完,丹尼教授已三杯下肚,舌头开始松动,话语也滔滔不绝起来:
“你说在中国都是女人做饭?”
“男人也做,但他们只在特殊的场合才露一手。”
“女人做饭时他们做什么?”
“太多了,看球赛啊,看报纸啊,打电话啊,或者甩手踢腿运动一下准备吃饭。”
丹尼教授笑了:“这不公平,中国男人凭什么那么幸运。”
“世界上哪有这么多公平的事?公平是个牛角尖,你越钻进去,越找不到公平。不去想,日子倒好过点。”
“美国女人不会这样想问题。”
“你是指女权运动?”
丹尼教授浮上一个自嘲的笑容:“我当初也是摇旗呐喊的一员。”
“现在呢?”
“现在我依然坚信男女平等,我依然认为女人应该有机会发挥她们的特长,应该受到社会的尊重,还应该。。。。。。你为什么用这种眼光看我?”
蒙蒙躲闪着道:“没有,我只是想美国的女权运动是否跟你说的一致。。。。。。?”
“怎么说呢?”丹尼教授长叹了一口气:“女权运动当然有偏差的地方,现在的家庭比以前脆弱,很容易解体。现在的人际关系掺入太多的物质考量,变得捉摸不定。现在的大学,研究室里如果有个位置,同样水准不同性别的申请者,学术委员会更倾向招收那个头发长的。”
蒙蒙想起当初总经理推荐她来读丹尼教授的研究生,突然明白了什么,笑问道:“我是不是其中的一例?”
丹尼教授没正面回答,只说:“你是个很好的建筑师,也许你自己不知道,我的任务就是要让你明白这一点。”
“你真的使我增强了不少信心,我丈夫总是说。。。。。。”
“说你什么?”丹尼教授很感兴趣地问道。
“说我应该转学室内设计的,我的格局太小,眼光总在家居设计之类的打转,永远成不了大建筑师。”
“那他怎样认为他自己?”
“他认为自己是地标性建筑的设计者,如悉尼歌剧院之类的,或是卢浮宫的金字塔,他在同济大学被人认为是贝律明第二。”
“非常有趣,听来你丈夫是个很自信的人,但是记住,永远只有一个贝律明,不存在第二,或第三之说,一个建筑师,如果没自己的风格,而要依附在某个大师的光环下,那么,他还是趁早改行,否则的话,我可以保证他永远没出头的日子。”
“他不是这个意思,在中国传统的眼光看来,男人可以把建筑当成事业,而对女人说来,建筑可能更适合当作一种职业。”
“东方男人的狂妄,我一直不懂,东方男人有着世界上最好的妻子,但是他们还是不知道如何地善待她们。亨利,米勒讲过;日本男人是世界上最丑陋的男人。我知道这话不公平,但事实告诉我,真相并不相差太远。。。。。。”
丹尼教授是不是有点喝多了?他的眼光变得湿润,情绪起伏,莫名其妙地为东方女人打抱不平,这个话题太敏感,太微妙,再讲下去无轨电车不知要开到哪里去了,应该赶快把这个话题刹住,不要影响到杨毅研究生入学的问题。
蒙蒙端上蜜瓜西米露:“差点忘了我们的饭后甜点,男人不在意甜点?但我是可以把这道甜点当饭吃的。”
把桌上的碗碟收进水槽,今天小小的宴会看来还不错,丹尼教授来了而安娜没来,正如她所希望的那样。菜都没出错,一道道上了桌还蛮像个样子。丹尼教授显得很放松,放在他盘子里的食物都吃得精光,绝口赞美她的烹饪手艺出色。蒙蒙洗碗时,他端了酒杯站在她身后,蒙蒙没回头,却感觉得到他的火热的眼光紧盯着自己,后脖颈似乎感到他呼出的气息。没来由的,一股暧昧之情在蒙蒙后脊梁骨上蹿起,倒不是丹尼教授有所言语或动作挑逗,只因为太小的空间,两个人的身体挨得那么近,加上朦胧的灯光,刚吃完晚餐后,肉体自然而然产生的一种慵懒之感,以及打破冰层之后的一种试探,欲说还休的微妙之感。这个男人从很远处走来,高大,强壮,自信,刀枪不入。走近了看到的却不完全是那样的,他太率性,有点孩子气,有点持才傲物,他的后方空虚,没有一个女人在很好地照顾他。还给他找种种的麻烦。。。。。。
背后响起一个略带沙哑的嗓音:“蒙蒙,今天的晚餐。。。。。。是我几年来吃得最温馨的一餐。真的谢谢你了。”
蒙蒙没回头,一阵同情心涌上来,轻声说道:“如果你愿意,我可以每个周末都为你做饭,真的,很简单的。。。。。。”
没有回音,蒙蒙诧异地一回头,却差点撞上丹尼教授,他站得很近,手里还拿着半杯残酒,若有所思地看着她,眼睛里有一种使人心疼的表情。
蒙蒙背靠着料理台,在那双蓝眼睛的注视下,突然感到一丝晕眩,一阵轻微的震颤掠过全身,厨房里昏黄的灯光有如一滴巨大的琥珀,而她和半尺之外的那个蓝眼睛男人,一起被封闭在这个空间之内,动弹不得,唯一能做的交流是无言地互相注视。
还有她背后那只没关紧的水龙头,水滴声轻微而遥远。
人说‘灵魂出窍’,大概就是这种状况吧,一瞬间,人生被一下子截断,没有过去,也没有将来。只剩下眼前这一刻,你被某种不知名的意识所左右,催了眠般地,你一步跨进漩涡,明知危险,但身不由主。最糟的是,你不知道这个状况会永久地延续下去,还是下一秒就会消失。你一无办法,只能随波逐流地在时间的虚无里漂流。
蒙蒙在出神中看到眼前那个形体动了起来,很慢地,先是把手中的酒杯放在料理台上,那只手却没有回到原来的位置上去,而是停留在半空,离她的肩部几寸之遥,犹豫着,既不敢落下来,也不甘就此收回去。
事后蒙蒙绝对弄不明白,那一刻她怎么会没有躲闪,而且还伸出手去摸了摸丹尼教授衬衫上的扣子,没有意义的,无意识的,只是摸了一下扣子,一点都不带非份之想。但那只停留在空中的手就像得到了某种许可,轻轻地落在她的肩上,非常拘谨的,与其说是肉体的接触,还不如说是一份怯生生地端上来的好意。
蒙蒙低了头,脸颊发烫,心脏在胸腔里大跳,没有防备而来的诱惑最难抵挡,倒不是说丹尼教授在诱惑她,只是此情此景都在暗示,什么事要发生了。她该怎么办?她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也许,顺其自然是她此时唯一能做的事情。
那只手并没有进一步动作,只是轻轻地搭在她肩头,透过衬衣,可以感觉到掌心的温暖传来。这恰如其份的温暖溶化了作为一个青年女性的矜持,那条手臂轻轻一揽,蒙蒙不由自主地依偎过去,把脸贴在丹尼教授的肩上。
一股很好闻的,凉爽的刮胡水味道传来,淡而优雅。只有到了非常近的距离才闻的到,男人贴身的味道。从上海到这个距离是何其遥远,又是那么突如其来地贴近。这个过程快得令人目眩神迷,使人无从思考,无从决择,无从自主。。。。。。
一根手指在她的头发上抚摸过去,沿着鬓角,耳际,脸颊而下,最后停留在她的下巴上,轻轻地挑起。蒙蒙的视网膜上印了一张很清晰的脸孔,眉骨高耸,鼻梁挺直,下巴方正,嘴唇薄薄的一线,而那副蓝眼睛深得像湖水一样,蒙蒙觉得自己快要溺水了,湖底五光十色,透明无间,各种欲念像鱼儿般地来回巡游,不时‘啪喇’一声跃出水面。
蒙蒙浑身发软,闭上眼睛,不敢再看,也不敢再想,事情来临,要抽身已经太晚,是怎样就怎样,一切听其自然吧。
但是闭着眼睛都能感到,那张脸离自己很近了,呼吸里的酒味轻轻地拂在脸上,强烈的男人气息像黑夜里的大雾一样掩了过来,无影无踪,但又密密实实地裹挟过来。蒙蒙感到这股气息太霸道,太撩人心意,本能地往后退了一退,后腰马上碰到料理台的边缘。
挣脱的念头只浮上来千分之一秒不到,意识深处马上作了否决,她模模糊糊地感到,这种暧昧是本来就是晚宴的一部份,设计者不是别人,而正是蒙蒙自己。你一个单身女人,请一个单身男人来家吃饭,那种在食物以外的暗示,明眼人一看就看出来了。你敢说这不正是你所要的吗?几个月的孤寂,四壁空墙,冷冰冰的计算机屏幕,一卷一卷的图纸,真正的青灯黄卷。如果说一个年轻的女子渴望男人的陪伴,关怀,或者说,抚慰,也是人情之常吧。
这是她下意识里所要的,再下去就不敢多想了,蒙蒙知道男人和女人的不同,女人可以满足于聊天,谈话,眼神的交流,甚至一些肉体的接触如拥抱,亲吻之类的也可以接受。男人却不同了,如果走上这条路是很难半途停下来。蒙蒙不敢说自己有没有做好思想准备跨出更大的一步,但事到如今也无退路了,谁叫自己是个始作俑者呢?
水滴声在身后传来,清晰,缓慢,时间在等待中逝去,人的承受力被无限地拉长。。。。。。
那呼吸和气息近在咫尺,却没有进一步的动作,男人和她的肉体接触,只限于托着她下巴的那根手指,举重若轻。
种子过了某个时限就不会再抽芽,那等待着的土地上并没有雨点撒落下来。蒙蒙诧异地睁开眼睛,看到丹尼教授的喉节一起一落,脸色苍白,嘴唇抿的更紧,显然他在强烈地抑制自己,而那双蓝眼睛里的潮水已经开始退去。
一种落在沼泽地,无从依附的感觉袭来,蒙蒙不自觉地把脸向那个肩膀又靠过去,一触上去就感到了;同一个肩膀,但不同的反应。多了礼貌少了亲密,多了分寸少了真意,还有,多了迟疑,少了激情。
难道真是不能两次走进同一条河流中去吗?
看到蒙蒙惊惧而带有讯问的眼光,丹尼教授用指关节敲了下他的前额,然后,双手扶着蒙蒙的肩膀,很冷静地说:“蒙,不要误解了我对你的看法,你是个不可多得的女性,你身上有我所崇敬的一切女性特质,温柔美貌,淡雅聪明,心肠柔软,善解人意。我喜欢你吗?不可否认,我喜欢你。但是,我要对你负责,如果开了头,我不认为我们能控制得住,我们会要更多的东西。你知道,我是有婚姻责任在身的人,虽然这婚姻与我向往的有差距,但还是法律所认可的婚姻。更重要的,我是你的指导教授,学校对教师和学生之间的关系非常敏感。如果他们发现我们之间有任何超出正常师生关系的话,你的学习可能被迫中断,而我会再也不能站上讲坛,我是指任何高等学校都会拒绝我的求职申请。。。。。。这不是我们想看到的局面,你说是不是。。。。。。?”
蒙蒙低了头,什么话也说不上来。多尴尬,多难为情,丹尼教授误会了自己,说是误会也不甚准确,她是有那么情乱意迷的一瞬间。那是两个人的事,问题在于丹尼教授没有警告她就一脚踩了刹车。
丹尼教授停顿了一下,又说:“蒙,我比你大了二十多岁,生活中的一些常用语在这个年纪显示出另一个层面,在这二十多年,你有足够的时间观察一个常用语所起的变化;如‘理想’这个词显出‘偏执’来,如‘知识’显出‘误用’来,同样的,‘婚姻’和‘爱情’显出‘疏离’和‘绝望’来。你先不要摇头,请听我讲完。至少经验这样告诉我;由于人自身的缺陷,任何美好的事物都不能长久地存在。正因为如此,与其最后绝望,还不如不开始。与其最后孤独,还不如一开始就孤独。这话对你说来可能过于沉重,可是,人生和世界就是这么残酷。”
蒙蒙并没有全部听懂丹尼教授的话语,但她感到了语调中的忧郁和失意。
“在我的印象中,你不是那么悲观的人。在学校里,人们都尊敬你,学生们都以能上你的课为荣。”
丹尼教授嘴边浮起一个自嘲的笑容:“是吗?人们总是在误解中更自在,更容易沟通。一旦看清了真相,这世界上还要多出更多的麻烦来了。”
“为什么?”
“因为人性中的黑暗,我们也在其中,我们是黑暗的一部分。”
蒙蒙很困惑地摇头道:“我不懂你所说的。”
“你最好不要懂,莎士比亚写的哈姆雷特剧本,奥菲利亚就是在看懂了人性的黑暗面之后发了疯。人心是什么?简单地说来,是迷宫。西方人,特别是所谓的知识分子,一直有迷宫的情结。建筑学可以说是迷宫的入门,看看高第,看看他的作品,这是有形的,肉眼可见的迷宫。还有多少无形的,心里的迷宫使得我们不辩方向,迷失于其中呢?”
“我看只有内心复杂的人才会迷失,越是简简单单越不会迷失呢。”
丹尼教授看了她好一阵:“也许你说得对,可惜我们现代人再也回不到那种简单的思维中去了,我不是指物质,人可以忍受清苦的生活方式,但人的认识一生下来就被固定在认识论上了。换句话说,我们的思维也不是我们自己的思维,我们的认识更不是我们自己的认识。是社会和环境的一个细胞,不可避免地带着社会环境的影响,烙印,我们不自觉地是社会的代言人。我们怎么可能不复杂呢。。。。。。?”
他突然停下来,在室内巡视一圈:“你有没有咖啡?”
蒙蒙一愣,说:“我有茶。”
丹尼教授一挥手:“算了,我忘了你们东方人是不喝咖啡的。”他站起身来,和蒙蒙拥抱告别:“蒙,再次谢谢你的晚餐,美好的夜晚。我很久没享受过别人为我精心烹调食物了,你是个甜蜜的人儿。”(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