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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马特的墓地
在巴黎也有心绪灰暗的日子,无论是奥赛美术馆的印象派杰作,还是左岸咖啡座里熙熙攘攘的人群都提不起你的兴致,蓬皮杜广场上永远来往着一群群面目相同的游客,人们在凯旋门前挂着痴笑拍照留念。我在这儿住了七个月,天天在地铁站上去下来,天天在深夜爬上位于第七层的小阁楼,情绪高涨的阶段已经过去,所有曾令我心动的景观渐渐模糊。巴黎变成每天贴身的日子,我一个礼拜七天在香榭里舍大道上画肖像,辛苦地赚出房租和面包。完工回家路上,看着自己的影子在墙上踽踽而行,一种无边的孤寂突然袭来。
我那时像一只无所归依的鸽子,盘旋在巴黎这片浩瀚的灰色海洋之上。
打电话给阿蜜尔,她沉吟了一阵,说:“出去走走,巴黎还有很多地方你没见过。我带你去一个地方散步,也许对你的心境会有帮助。”
初秋下午的阳光从云隙中透过,我从蒙马特高地出来,圣心教堂在我右手边,穹顶沐浴在金黄色的夕照中,在高高的台阶上,情人们相拥着拾级而下。靠近地铁站的一张咖啡桌上,两个男人相对而坐,我在四个小时前从地铁上来时他们就粘在那个位置高谈阔论,看样子不到打佯他们不会离去。
在美国人看来,法国人懒得不成样子,除了做爱和示威游行,别的事情都提不起劲来。法国人觉得美国鬼子简直是吃饱了没事干,面目可憎地在世界上到处晃来晃去找麻烦。还是阿蜜尔比较中肯;说美国人和法国人的互相看不惯就像她家里养的狗和猫一样。
这个一天抽四包香烟的女人总是能使你会心地一笑。
我拐进‘热情’咖啡馆,把画夹寄存在柜台里,那儿的侍者跟热情绝对搭不上边,无论对谁都是一脸不耐烦的表情,你法语不灵光的话他更是白眼相向。不过法国的咖啡馆传统上对两种人特别容忍,一种人当然是艺术家,还有一种人是妓女。
可是,法国如果没有艺术家和妓女还是今天的法国吗?
“你从蒙马特广场出来,向右拐,过三个街区,有一条小巷,巷底有扇铁栅门,我在那儿等你。”阿蜜尔在电话中说。
我现在就站在小巷底,隔着铁栅们望进去是条林荫大道,斜阳从树干间照射过去,一球球蒲公英在逆光中飞舞。门旁转出了阿蜜尔,一头红发,手上挟着香烟,一身繁复的衣装,手腕上,耳朵上,脖子上挂满了银饰件,围了条黑色的披肩,胸前挂着她永远随身携带的尼康照相机。她送过脸颊来和我贴了贴,信步向林荫道走去。
我低头点烟时一只黑猫‘嗖’地窜过我脚边,抬眼望过去,在树林的边缘上一大群猫聚在那里,或走动,或蹲伏,荒草凄凄,无数只绿盈盈的眼睛在夕阳中闪跃。。。。。。
蹲下来仔细看过去,这些猫全部瘦骨伶仃,毛色凌乱,身上一大块一大块的癣斑,有的猫看起来还很小,已经两只眼睛都瞎了,或者缺了一只耳朵,只有半截尾巴竖起,畏缩而警惕地瞪着你,随时准备逃走。或者,扑到你脸上。。。。。。
一个寒噤从我背脊上掠过,手臂上的汗毛‘刷’地竖起,顿时有一种误入丐帮地盘的感觉。我从来不是个爱猫者,但看到这些大猫小猫活得这般凄惨,心中也不禁颤动了一下;生命竟然可以如此地狰狞,如此地破败,如此地以局喘存延的面相呈现在我们眼前。法国人不是一向以爱护动物出名的吗?回头望望爱蜜尔,她站在几步之外,一副视如无睹的神情。我只得站起身来,和她并肩向林荫道深处走去。
当初雨果写‘悲惨世界’时,他是否在黄昏时来此荡徉过?还有那出名的音乐剧‘猫’,是否在这墓园中得到灵感?低贱的生命在死亡的领地为生存挣扎?
道路尽头是一片挤得密密麻麻的坟场,一排排的墓室掩敝在松柏的阴影之中,这些墓室都造得很考究,大理石或者花岗岩的基座,十字架上绿锈斑斑,到处安置着青铜雕像,或摩西手持十诫跣足而坐,或一位少女低头沉思,或一位在决斗中死去的年轻贵族仰躺在棺椁之上。阿蜜尔把我带到一座很宽阔的墓园前,我一眼看到熟悉的罗丹所作的半身雕像,不觉大吃一惊,忙转头去看墓碑上的姓名;HONORE DE BALZAC 1799-1850。真的是那个写出了‘人间喜剧’的大作家。
这片墓地中也有猫,在碑石的后面,在荒草从中,在已经锈毁的墓道铁栅门里,不时有黑色,黄色的身影快速的窜进窜出。在巴尔扎克雕像的基座上,蹲了一只肥硕的杂色老猫,一只眼睛已经蒙上白翦,另一只眼睛却映着夕阳精光四射。像一个心怀歹意的拦路抢劫者似地盯着我们。我被它看得心里发毛,随手把手中的烟头向它弹去。老猫‘嘶’了一声,牙叱了出来,弓起了腰,转身跃下基座,闪到墓碑后面的荒草丛消失了。
阿蜜尔的声音在背后说:“不要去惹它们,这些猫都很野,曾有猫咬死婴儿的事发生,况且,有些猫可能带有狂犬病。。。。。。”
天色已经晚了,夕阳成斜斜的一条,在清冷的石椁上染上暖色的斑纹,归巢的鸟雀在墓地上空聒嘈。在小径的尽头还有依稀身影晃动,一个年老的女人,一袭紫色的衣衫,在墓前清扫换水,地上有一束白色的玫瑰。我走出好远,再回过头去观望,只见那老妇人默默地跪在地上祈祷,身影已和林立的墓碑混成一片。
墓园又深又广,有些墓碑已经倾圯,淹没在荒草从中,墓中人的子孙大概已经风流云散。我辩认着碑面上模糊的年代,从十六世纪一直到现在,各种阶层的,辉煌或平淡,尊贵或贫贱,都毫无例外地被遗弃在虚无之中,暮色浓重地合了起来。
我转头望向阿蜜尔,暮色中她的脸在黑披肩衬托下显得模糊而苍白,一头红发依然似火。
为什么带我来这里?难道死亡和寂灭会带来好心情吗?难道一个跛足的人非得加上重负才能觉悟到仅仅是跛足就该庆幸吗?
阿蜜尔怜悯而无奈地看着我,半晌才说:“你不明白的话还有第二课。”
我们在中东人开的小饭馆中一直呆到半夜十一点,阿蜜尔吃得很少,但桌上已经有三个空烟盒了,杯子底上粘着红色的酒渍,呵欠连天的侍者等着最后一桌客人付账走人。
阿蜜尔站起身来,把烟蒂按熄在盘子里,走出店门,我们穿过灯火辉煌的大街,拐进沉睡的小巷,来到一条街上。
这是一条安静而诡谲的街道,两边的楼房破败凋零,街面上飘荡着一股大火余烬的焦味。在昏暗的路灯下却是人影幢幢,每个人都蹑手蹑脚地走路,压低了嗓门讲话。
在这条街上的每一幢房子的门扉上都倚靠着二个女人,一左一右,或浓妆艳抹,或蓬头乱发,或着超短裙,或着低胸装,或干脆裸身披一件睡袍,或双目炯炯,或神情萎靡,人手一个小提包,人人都在抽烟,一双双眼睛在袅袅而起的烟雾中像狼一样地打量着你。
这是巴黎午夜开市的欲望批发站,人肉零沽店,地狱边缘上的风景线。
街道好像没有尽头,门口站立的女人有青春欲滴的少女,也有褪尽风华的半老妇人,乌黑的非洲女人在暗影中呲出眼白和牙齿,肥胖的白种妓女在寻芳客面前撩起裙子,露出一截粉白的大腿。混血儿戴着硕大的耳环,摇头晃脑地故作风骚,眼光像探照灯一样朝行人瞟来。女人们腿站酸了就轮流蜷起抵在背后的墙上,而不甘寂寞的把提包甩在肩上,一根手指勾着,高跟鞋达达地敲击着青石板路面,扭动着腰肢走过对街去。
明码标价,姿色亮丽年轻鲜嫩的五百法郎,残花败柳二百五。
路上只有一二家商店开门营业,一家烟杂铺兼卖成人用品,另一家是黑灯瞎火的酒吧,一些行色可疑的人钻进钻出。
我好奇地向半掩着的门后张望,粉红色的帷幕深垂,灯光暧昧,一股混合着印度线香,消毒水,女人的廉价脂粉,和尼古丁刺鼻的辛辣味扑面而来。楼梯脚转弯处的暗影里,坐着一个彪形大汉,见我伸头探脑,威吓地举起手做出一个开枪的姿势,我在他食指勾动之前赶紧退了出来。
再走下去时我起了一个幻觉,这不是一条人世间的街道,在这条街上天永远不会亮,街灯永远昏暗地照耀着河床般的石板路面,两边暗洞洞矗立的房子像没有体积的舞台布景,透出昏黄灯光的窗口一定是拙劣画师的描上去的。而那些鬼魅般的游荡者,那些像鼬鼠般偷偷摸摸的寻欢者,成排成例的出卖灵肉的女人,拉皮条的和肌肉累累的打手,全都是面目模糊的牵线木偶,身不由己地在这个黑暗的舞台上爬行着,扭动着,蹦着跳着,最后颓然倒下。人们从他们身上跨过去,连看都不看一眼。
阿蜜尔嘶哑地说:“这些人像不像巴黎大墓场里的猫?”
我无言。
我一直没有弄懂那次黑暗之旅的真正意义,有一天在网上读到一篇巴黎游记,作者绘声绘色地描述了萨特的咖啡馆,左岸的书摊,贝律铭在卢浮宫里建造的金字塔,以及美食和酒,当年在法国游荡的日子倏地浮上眼前。使我不敢相信的,第一个镜头竟然是蹲伏在青石棺廓上的黑猫,接下去的是妓女街的黑影开始浮动。反而所有的名胜,所有的奢靡,所有的金碧辉煌都显得如浮光掠影,淡薄得如一阵轻烟似的。
生命的本质也许在痛苦中更能显现,在心版上留下更深的蝕刻。
回到美国很久,法国所有的人事都一点点淡漠下去,直到有一天,一页薄薄的信封躺在我的邮箱里,拆开来,一张黑白二色的照片映入我眼帘,荒原上一丛一丛的蒲公英在风中摇曳。底下一行小字;阿蜜尔。弗朗西斯珂。巴松。1949-199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