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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车站的早餐
都说巴黎是美食的天堂,大概是荷包的关系吧,我在巴黎并没有深切地感受到这一点。
像法国人这么懒又这么好吃,进口税又重,东西怎么能不贵。坐落在协和广场边上的‘美心’餐馆,每个人最低消费是三百美金,还不包括酒和小费。所以只好在门前拍张照了事,尽量把肚子挺出来,给人以酒足饭饱刚从那个门里出来的错觉。有时实在清汤寡水饿狠了,头皮一硬,走进牛排餐馆,端上来的薄薄的一片,佐以二截清水煮胡萝卜,要价六十美金。中国饭店?提也不要提了,炒面卖十六块美金一份,筷子挑了半天连根肉丝也找不到。一道蛋花汤六个大洋,是用茶盅盛了端上来的。就是吃个麦当劳,一不小心二十美金就没有了。我常常在巴黎一面浏览着五光十色的糕饼铺子,一面怀念美国丰富又便宜的食品,口水不禁就出来了。
我在巴黎早餐是咖啡和香烟,中午吃两个苹果,晚上在蓬皮杜广场的地下餐厅吃一顿自助餐。一天的营养全靠那一餐维持。坐在幽暗的地下餐厅,面前一大杯冰水,盘中的食物由于天天吃而变得索然寡味。好怀念中国的红烧肉,水饺,夏天的凉拌菜和卤味,你随便串个门子,一碗伴着细细黄瓜丝的炸酱面总是有的。
法国人请你吃饭是件天大的事情,一个月前郑重其事地发来请函,再三注明必须回函,说明出席与否?三天前又来一函提醒。你不由得不当成一件大事,把箱底最好的衣服拿出来试装,发现裤腿线不是那么挺括,于是穿过半个城市,到朋友家借了烫斗,一阵手忙脚乱。在赴宴的当日什么事都做不成,早上刮一遍胡子,临行前看看不对,胡子怎么又冒了出来,心急慌忙补课,又把脸刮开一条口子,只得贴上护创膏上人家里去。
到人家里一看,桌上金边盘子大的套着小的,银制刀叉整整齐齐一排,餐巾烫得比我的裤腿线还挺刮,高脚酒杯在烛光下闪耀。心中大慰,这几天的忙乱总算值回票价。坐下之后上的第一道沙拉,就是菠菜叶子拌了点奶酪,大家像兔子般地大嚼。嚼完之后女主人站起来拍拍手,宣布有客人从远方来,所以准备了一道勇于突破的菜式,希望大家会喜欢。我满怀期待地盯视着送上来的盘子,一片椭圆形的东西上面盖满奶汁,配上几枚紫红色的甜菜和绿叶煞是好看。鲍鱼?鸡脯?最不济也是嫩嫩的小牛肉,刀子切下去感觉却不对,抬起头来,正碰上女主人一双充满期待的眼睛:“豆腐,你们中国的豆腐,法国的烹调。你觉得怎么样?”
法国人吃中国人的豆腐吃得这么诚恳,我还能说什么?
在广场上一起画画的阿德知道我嘴里淡出个鸟来,怂恿我到他家去嘬上一顿,吹吹牛。好意我是心领了。只是他家在巴黎城外,先得乘地铁去火车站,再乘两个小时火车去镇上,再在尘土飞扬的乡间小路走上二十分钟。为吃一餐饭,一天的时间就报销了,于是口气就有点犹豫。阿德在电话那头说:“我家里还有块中国带来的腊肉,蒸一蒸下酒,老婆从中国带来点韭菜种子,在后院正冒出一茬,估计可炒个一碗,上次浙江美院的萧锋教授来做客,带给我一罐榨菜,切成丝,拌点麻油,箱底里还有几听舍不得吃得雪里蕻咸菜,秤上一磅精肉,细细地切成肉丝,雪里蕻咸菜肉丝面。你来不来?”
我于是口水沾满衣襟,脚不沾地面儿地赶去了。
在巴黎完全没有口福可享倒也不见得,圣麦可广场上有中东人开的羊肉煎饼铺子,二十四小时营业。我们常在半夜画完画之后逛过去,小窗口里一大砣烤羊肉挂在那儿,滋滋地冒着一股焦香味儿,白衣白帽的阿拉伯伙计用刀一片片削下,加上洋葱,胡萝卜丝,香菜和酱料,裹在一大张面饼里。我们捧了走几步到巴黎圣母院的台阶上坐下,月斜星稀,塞纳河的水声淙淙,巴黎总算进入梦乡。只剩我们几个夜游者坐在圣母的怀抱里大嚼羊肉煎饼。吃完抹抹嘴一个饱呃,在台阶上就势一倒,点上一支烟,赛过活神仙。
在靠近大皇宫的地方有家不起眼的小饭店,每次路过都有人排着长队,有次和朋友排了一个半小时的队,进去坐下拿起菜单一看,只有一道菜,蛤蛎,蒸蛤蛎,煮蛤蛎,烤蛤蛎,还有蛤蛎汤。我们点了个蛤蛎汤和烤蛤蛎,汤是用巨大的碗盛上来的,香气扑鼻。乳白色的汤汁是用白葡萄酒煮成的,其中放了无数的大蒜,桂叶和香料,一颗颗蛤蛎的壳张开,露出嫩嫩的蛤肉,又随汤送上一条奶油大蒜面包,令人食指大动。尝一口汤汁异常鲜美,蛤蛎肉柔滑细嫩,于是又叫了瓶白酒。烤蛤蛎是用大量的蒜茸和奶油烤出来,也不错,不过我们更喜欢蛤蛎汤。以后再也没有喝过如此鲜的海鲜汤,回美国后在超级市场买来蛤蛎照章炮制,从来煮不出那个味道。
又想起刚来法国时一个人去诺曼底游玩,下了火车之后在小镇上到处晃荡,到了中午肚子饿了,为省钱缘故蹩进了一家乡村小饭店,饭店里的红脸膛汉子看来从大厨到侍者到洗碗都是他老兄一个人。要命的是饭店里没菜单,汉子又听不懂我蹩脚的法语,我也听不懂他的诺曼底口音。牛头不对马嘴地讲了半天还是不得要领,无奈之下只得在纸上画了只鸡。汉子拼命点头,遂兴冲冲地出门而去,撇下我一个人在饭店坐着干等。进来时差不多一点钟,等到三点还不见那汉子回来,肚子已经饿过头了倒还能忍受,只是无聊。到了四点,正想是否就此离去,却见汉子手提一活鸡,赶进门来,于是我在一旁目睹汉子杀鸡拔毛,大卸八块,生火上灶,油烟腾起。等到那鸡吃到嘴里时,已经是近七点了。
我一般睡懒觉睡到日上三竿,偶尔早起,去楼下的面包铺子买刚出炉的羊角面包,女店员把面包放在藤编的盘子里端给你,面包像小娃娃似地柔柔地用毛巾盖着,一掀毛巾一股烤过牛油的浓香直钻鼻孔。轻轻地撕开焦脆的表皮里面是乳白色的松软一团,三个下肚还意犹未尽。于是再来三个,也是一扫而光。自己告诉自己;早上吃饱,一天心情好。
还有在巴黎我不知道吃了多少棍子面包,这种在每个街头角落都有卖的棍子面包,如手臂般粗,两英尺左右长,五法郎一条。买来塞在背禳中随身携带,走到哪儿吃到哪儿,显然是波西米亚流浪者的一种标志。背禳中有熏肠或乾酪的,削一片夹在面包中。没有的话和着矿泉水干啃也可充饥。再来一个苹果,一餐饭就解决了。
接下来言归正传,要讲讲火车站的早餐,记得那次是去枫丹白露,清晨五点的车次,谁知碰上地铁工会罢工,只得换了几路公车再换计程车赶到火车站。定好的那班车刚开走,柜台小姐为我们把车票改为八点出发的,于是去候车室挑条长椅小憩一会。
候车室角上有个酒吧似的长台,黄铜把手擦得锃亮。两个穿白衬衫打领结的男人在柜台里忙碌,等火车的旅客在那儿买上杯咖啡,一个羊角面包,然后找张桌子,从公文包里取出本书,悠闲地脚一翘,点上支烟。
我们的注意力却被柜台上一部不锈钢的机器所吸引,打领结的男人用量杯倒了些什么进去,把杠杆压下,于是一股蒸汽腾起。空气中弥漫了一股浓烈的奶香。我不是个啫好奶制品的人,但也受不了那股新鲜奶香的吸引,遂叫了两杯。一尝之下,生平没喝过这么好的牛奶。
对,就是热牛奶,不掺任何咖啡和糖类,蒸馏过,滚烫滚烫,一种厚厚的纯粹的奶香裹着你的口腔,杯子的边缘微微泛着些泡沫,喝口牛奶,顺便伸出舌头把泡沫舔去。再叫一客混有杏仁颗粒的松饼,掰下一小块,浸在热奶中,仰头送入口中,细细地体味牛奶渗入松脆的饼干,一下子变成暖暖的流质越过你的喉头,留下满嘴的鲜奶味和果仁香味。
我跑遍法国再也没喝过这么好的热牛奶,大部分的咖啡馆侍者摇头说听不懂你在讲什么。有时送上来就是一杯普普通通的热牛奶,大概是用微波炉加工的。也许要再喝那样的蒸馏牛奶还是得清晨五点钟跑去巴黎火车站吧。
枫丹白露名字倒很有诗意,跑到那儿只是一个旅游小镇,一座充满矫捏做作罗可可风格的皇宫,几辆马车在巴掌大的皇家园林晃悠。挤满了人的商店餐厅,东西贵得要死。法国阿飞开着敞篷车在街上招摇而过,我是再也不会去了。
不过,我常常会想念巴黎火车站的热牛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