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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是大西北,荒凉的高山峻岭中,一个新兴的工业小镇,现在已经是市级建制的城市了,市里白杨树,林荫道,甚至有了人工湖。在当时,市区只有两条柏油马路,一条主要街道,骑上自行车从一头到另一头,只需5分钟。据说50年代大炼钢铁,勘探队员在这里找到银矿,因此以白银命名。主街上有几家清真饭馆,二毛三分钱一碗牛肉面,旁边有几双虎视耽耽的眼睛,严阵以待盯在那里。吃完了,把碗连同剩下的面汤往桌子上一放,立时就有几只精瘦的手伸过去。抢到碗的人,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将碗里的汤倒进嘴里。
三哥和他心爱的人来到这里,年轻的心,充满了新奇。对于环境的艰苦,大概也有两个人分担,就减了一半的效应吧。那时候的人,都是中规中矩,虽然恋爱几年,也已经许定了终身,而且女孩已经随他千里迢迢,离乡背井来到这里,但他们还是遵循常规,大学毕业第一年,他们各自住单身宿舍,工作一年以后才结婚。结婚时已经是文化大革命如火如荼了。两个文革前毕业的大学生,赶上了文革中的婚礼,收到的礼物多半是精神食粮,譬如红宝书、毛主席像章等等,与居家过日子关系不大。其中倒是有一面镜子,他们用了很多年,也许当时还有个洗脸盆之类的也还实用。
他们在这个小镇安了家。我大概其知道他们曾经住过的一带土房,两人在那里有了他们的第一个儿子。那时结了婚就没有探亲假了,生孩子的产假,可以回北京探望父母。三嫂生长在北京,在兄弟姐妹中排行最小。来到这个荒凉的西北小镇,他们的精神支柱,就是对北京的怀念和向往,那是他们一生都不愿剪断的脐带。因此,三嫂一定要回北京去生孩子。那时每个人都填表格,家里的情况,社会关系等,都要老老实实向党汇报。三嫂希望她的孩子将来填表格的时候,能写上,出生地:北京。而不是这个西北的黄土小城。
他们的第一个儿子,出生在北京。电报来时,三哥放了两个二踢脚,庆祝他的长子诞生,也庆祝自己当了父亲。这个孩子的出生,触动了两个人心底的担忧。我们的家庭出身“黑”的那么沉重,三嫂可以不计后果,爱上一个没有政治前途的人,但他们真的不希望自己的孩子,被家庭出身断送了未来的前程。两个人商量,比较起来,至少三嫂的家庭出身还是“白”的,在政治上努力向党靠拢,将来孩子的母亲是党员,多少也能冲淡家庭的“黑”色吧。于是两个人目标明确,做了分工,三哥全心全意支持,三嫂积极工作表现,开始了为下一代而争取政治进步的持久战。几年以后,我加入了这个家庭,也同时加入了他们的奋战。
一个男人有怎样的一生,在很大意义上,取决于他选中相伴一生的那个女人。应该说,三哥是个幸运的人,他娶了一个非常了不起的女人。三嫂不是寻常意义上,那种特别细腻的女性。但是,她受的教育和天赋,她的才华和性格特质,她吃苦耐劳的韧性,胜过了多少男人,在很多方面,都足以令任何一个知识女性望尘莫及。
那不是一般的艰苦。西北,西方主燥,北方属寒,那里是又干又冷的地方。西域风沙,四季而作,光秃秃的山上,碎石黄土,一遇阵雨就成山洪,土石滑坡,存不住一点水。没雨的时候,到处干旱,山上稀稀落落耐旱的草,都是黄土的颜色,远远望去,全无生气。俗话说民以食为天,最苦的就是这个“食”。那里以麦面为主食,高原气压低,沸水烧不到100度,馒头总是蒸不熟,那黏黏的馒头,泛着馊味儿的面条,曾经让我的胃酸泛滥,以至于离开那里以后,很多年都不爱吃面食。尤其是没有青菜,当地产不出足够的青菜,来支撑这里的工业人口,青菜都要从几百里外运过来,菜店有菜的时候,一次抢购。多数时候,菜店里空空如也,连根菜毛都不见。只能各单位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有些单位的车辆,专门为职工运输吃的东西。最过分的是青菜吃不上,肉也没有。真不明白,那年头猪怎么长得比人还瘦!每人每月一斤肉的定量,每家总能有几斤肉可吃吧?其实不然。东西少就金贵,肉在上砧板之前,早就内部处理过了。在肉店排半天队,好不容易轮到了,多半都是猪胸部位,一刀下去,脊椎骨加肋骨,连着皮和薄薄的肉,4斤肉至少有2斤半骨头加半斤皮,所谓吃肉,不如说是吃肉味儿。每月每人半斤油,如能足量,也还过得去。可是这半斤油多半是含有大量杂质的棉花籽油,或菜籽油,加热以后就变成满屋子油烟挥发掉了,炒菜多半都成了煮菜。就连酱油,都是盐水化合物,看着有颜色,煮出的菜却没有颜色。还有,恐怖的厕所,夏天厕所里的蛆虫拖着长长的尾巴、、、、、、从小在京城里娇生惯养的三嫂,跟着三哥一路走过,对于这些,从没叫过一声苦。她总是自豪地说:我这人能吃苦!这是实情。在艰苦的生存环境里,有一个能吃苦、肯吃苦的女人,与他共甘苦,这是三哥多大的福气呢!
在69年战备命令之前,他们还住在山下市里,应该是每天乘矿山通勤火车去上班。三哥每天下矿井,孩子还小,时常夜里发烧,抱着去医院。70年后,山上建了家属住宅区,响应当时备战的号召,多数职工都搬到山上,三哥三嫂也把家安到了山上。山沟里两处五栋和十五栋平砖房,大家把这两处家属住宅区分别叫做“十五栋”和“五栋”。到我去的时候,他们就是住在十五栋。
三哥有一张穿着工作服,戴着安全帽。头上有顶灯,手里拿着手电筒的照片,真是飒爽英姿,工人阶级的光辉形象。但是真实的生活,绝不是那么浪漫。那时的大学毕业生,毕业以后还不是工程师,而是技术员。由于文化大革命,十年没有调级,三哥做了十年的采矿技术员。事实上,做工程师的工作,拿技术员的薪水。他是做井下开采施工设计的,一切以工人安危为重。在矿山那么多年,他每天上班,都是一早把包放到办公室,换上工作服,戴好防护用具就下井检查,几十年如一日。我那时看到家里有崭新的工作服,线手套和防尘口罩,天真的以为新社会了,当工人这么幸福!三哥却说,工人们很辛苦,也很危险。他说,对工人的安全教育是长期的。我是后来才明白的。竖井开采需要井下爆破,电钻打眼,塞上炸药,引爆,水枪驱尘,工人们长年工作在井下,又湿又冷。四季都要穿工作服棉衣棉裤,长水靴。井下很危险,会有塌方,爆炸后的粉尘,会造成肺的间质纤维化,也就是矽肺。而多数工人都不遵守安全规则,因为不懂得事情的严重性,发了防尘口罩也不戴。很多工人下井十年左右,就有相当严重的矽肺了。我曾经看到一些老工人,完全丧失劳动能力,高原本来就缺氧,得了矽肺,严重的缺氧使他们胸闷憋气,一点力气也没有,形同废人。我从那时开始担心,怕三哥得矽肺。好在三哥以身作则,几十年天天下井,总是严格的做好安全防护,后来得以从他的岗位上,全身而退。
矿里几乎每年都有一些工伤和死亡,那是最令人辛酸的景象。我们学校总是承担制作花圈的工作。放了学,大家留在学校做纸花,我和同学们都做得一手漂亮的纸花。我们那时不大想到在这些纸花的背后有着什么意义,即使那是一个生灵惨淡的逝去。但是随后,就会有死去的矿工家属来到矿上,要求解决家里的困难。矿里的赔偿肯定无法解决一家母子的长久生计,失去了当家人的家庭,日复一日的在矿上滞留,到食堂打饭。然后,某一天,他们就离开了。如果家里有接近可以工作年龄的孩子,矿里就会安排接替父亲,算是有个工作了,没有的话,也许要回去等些年吧。一个生命离开的背后,是一个家庭漫长的苦难。三哥对这一切,是感而慨之。他能做的就是尽一己之力,坚持科学合理安全的井下开采,他在竖井开采这方面做了三十多年,从技术员做到高级工程师,兢兢业业。其实他是做设计的,要偷懒是可以的,但他总是在第一线,每天都要下井看一圈,才放心。矿工意外的事看得多了,记得那时他每天下井,我们都提着心。有一次,三哥在井下受了伤,全矿都知道了,我听到消息的时候,脑子都不会想了。后来,听说是腿伤到了,人没关系。我在去矿里的路上,遇到了送三哥回家的小轿车,三嫂和侄子都在车上,他们叫我也上车,一直送我们到家里。三哥善良厚道,对人充满悲悯,上天保佑他,在矿山多年,受过轻伤,没有大碍,更难得的是,没得矽肺。多少跟他同时期的工程师,都未能避开这种病的折磨,那些工人们,就更不用提了。
那是文革时期,全国都在闹革命。工矿企业,是国家经济的基础命脉。三哥曾说,国家这么大,大家都不干活,还谈什么国计民生?三嫂说人家都不干活,三哥还是闷头儿干,出身不好,评先进也评不上他。可三哥说,拿着国家的工资,不干活对不起良心。三哥的言行对我后来影响很大,凭着良心做事,应该是做人的最高准则。那时候,经常的口号是“抓革命,促生产”,在我们家里,就是三嫂抓革命,三哥促生产。三嫂在学校的时候,大概是文艺活动积极分子,据她说跳过集体舞,毕业后也在公司文艺队表演过,后来到了矿里,要她当文艺队的导演。她这个人才华是没的说,干什么像什么,把个文艺队办的有模有样,一群年轻的男女青工,还有那些大学生们,都在她周围,自编自导,有自己的乐队,可说是人才济济。每年从元旦开始,五一,五二三(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发表若干年)七一,八一,十一,每个节日都会出一台节目,热闹非常,有时还会与别的单位互相交换演出,还有慰劳驻军,一台一台的热闹。三哥一直在台下,从来没上过台,可是,热闹过后,总要落实到具体的工作上,矿里是要对公司交出劳动成绩的,而劳动成绩就不是在台上跳出来的了。我们的学校,也常常参与到热闹中来。那时候,工业学大庆,矿里为了鼓起工人的革命干劲,总是搞些声势浩大的活动,一会儿一个献礼,一会儿一个大会战,誓师大会,每次我们参加过后,都不知道战果如何。现在想来,誓师和献礼的实质,是工人们在井下更勤力的工作,而三哥和他们在一起。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