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说： 曹家船厂纪事 38

        仇来娣的悲剧是在曹锦狮去世后三个多月发生的。

        曹锦狮去世后，程森林曾提出让自己的母亲住到曹家陪伴仇来娣，但被仇来娣谢绝了。后来姜阿根也提出让自己的妻子来曹家船厂照顾师母，但同样被仇来娣拒绝了。仇来娣表示，她现在身体很好，生活上完全可以自己照顾自己，此外，她对生死早已看穿，决不会想不开去走绝路，所以希望大家不要为她担心。事实上当时仇来娣看上去真的很平静很正常，她和过去比较，除了话更少出门更少外就是吃东西似乎也比过去少了。不过当时她毕竟已是快七十的人，加上丈夫刚刚去世，出现这些现象应该都算正常。

        第一个发现仇来娣不正常的是程家最小的儿子程灵跃，当时他正好中学毕业在家等分配。一天全家人在一起吃晚饭时，他突然没头没有脑地说，隔壁小骐外婆是不是家中没有饭吃，所以常常会跑到别人家门口的鸡笼前，去偷吃鸡食盆中的鸡饲料？！------他的话立刻遭到全家人的一致围剿，说他年轻轻好的没学到学会了胡说八道。程森林甚至警告儿子，说自己虽然已有很多年没打过人，但以后如果再听到这种胡话，他照样可以重操旧业把对方打得满地找牙！可小儿子却委屈地表示，过去小骐外婆对自己一家是那么地好，如今又是那么地可怜，他怎么可能会故意去胡说她呢？！他说的都是自己亲眼所见，就是因为想不通，才说出来问大家嘛！程森林夫妇觉得儿子说的有理，双双放下饭碗前往曹家。结果看到仇来娣很安静地坐在家中厨房内，说她已经吃过晚饭，准备等一会洗洗上床睡觉。程森林夫妇也在她的饭桌上，看到两碗用小碟子盖好的吃剩下来的饭菜。由于回家后想到小儿子的话应该是事出有因，所以程森林特地关照母亲明天对仇来娣多加留意。

        第二天傍晚程森林一回到家，程奶奶就哭着告诉他，说小孙子昨晚讲的都是真的！说她今天白天看到仇来娣像畜生般地趴在邻居家的鸡笼前，大把大把地和笼中鸡抢吃鸡食盆里的鸡食时，她当时心痛得都快昏过去了！由于怕惊动了仇来娣会有意外发生，因此她当时没有让小孙子冲出去阻拦。程森林再次来到了曹家，他见到仇来娣仍然像昨天那样平静地坐在厨房里。当程森林问她是否吃过晚饭时，她的回答是吃过了。程森林注意到，她家饭桌上仍然摆放着两个和昨晚一样用碟子盖好的碗，唯一无法确定的，是里面是否装着同样的饭菜。程森林再次向仇来娣提议，说往后她就不要再煮饭了，干脆一天三顿上他们家去吃，这样既可以省些工夫，同时也可以和他母亲做个伴。然而仇来娣却说自己一个人吃饭已经习惯了，同时煮了一辈子的饭，现在这样做正好让她活动活动筋骨，否则就会让人觉得像在等死似的。程森林回到家中，觉得仇来娣无论怎么看也不像是神智出了毛病的人，不过自己的母亲和小儿子，也绝对是正常人！最后，程森林决定自己留在家中看看。

        第三天早饭后，程森林就拉过一张藤椅坐在家门后的阴影中，开始注意起隔壁曹家的动静。根据母亲和小儿子的指点，程森林看到在曹家左边共有四家人家门前摆放着鸡笼，每个鸡笼中都有四、五只鸡和一大盆用洗米水烂菜皮以及剩菜剩饭搅拌成的鸡饲料，而这就是仇来娣的目标。整整一个上午过去了，仇来娣却并没有出现。午饭后，程森林坐在家门后的阴影中继续守候着。由于长期没有好好休息加上午后温暖的气候，程森林在藤椅中睡着了。突然，母亲和儿子推醒了他，说仇来娣开始行动了。程森林睁开眼一看，全身的血顿时都涌到了头上：他见到仇来娣果然如母亲所言，像条狗似地趴在隔壁人家的鸡笼前，以饥不择食的样子用手和笼中鸡抢吃鸡食盆中的鸡饲料！程森林没有多想立刻冲出了家门。他双腿跪下从鸡笼前一把抱起仇来娣，然后流着泪激动地对她喊：阿姨，阿姨，你为什么要这样？！你有困难为什么不和我说？！我不是早就和你讲过，虽然我不姓曹，可我早已把自己看成是你和锦狮伯的儿子！不是干儿子，是亲儿子啊！！！------可是仇来娣却在他手中无力地挣扎着，用嘶哑的声音告诉他：说她是个罪人！是她害死了丈夫曹锦狮，逼走了女儿外孙一家，把整个家活生生败坏了！所以，她不配再有人对她好，不配再吃人吃的东西，只配吃禽畜吃的东西！------听着仇来娣声嘶力竭的自责，程森林哽咽着跪在那里，久久无法自己。这时，他母亲哭着在旁边提醒他，说不要吓着小骐外婆，快把她先抱回家中再说。

        当程森林把仇来娣安放在他母亲的床上后，程奶奶做了一碗新鲜的鸡蛋汤面给仇来娣吃。可是仇来娣无论如何也不肯吃，说要吃只吃鸡饲料！她用泪眼昏花的双眼望着窗外，用好像是对老天爷倾吐的喃喃声向程家母子叙述：说她在过去几个月中已想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当初如果不是她鬼迷心窍缠着丈夫曹锦狮，硬要他把家中那些其实根本没用的神灵菩萨藏起来，那丈夫和她就不会在众人面前出丑露乖颜面尽失，外孙萧也骐就更不会脑袋受伤；如果不是丈夫和她在众人面前出丑露乖颜面尽失，那他们的外孙就不会在外面无法抬头难以做人，更不会因为恨他们而故意要去上山下乡；而如果不是因为自己过去太过任性，不懂得看在女儿和外孙份上好好和女婿相处，那么就算外孙想下乡女儿女婿也一定想尽办法阻止他，而不是倒过来跟着儿子全家下乡；或者就算真的下乡也决不会抛下她和丈夫曹锦狮！------总之，自己一家落到今天这种地步，千错万错都是她的错！因此，她觉得自己是个罪人、畜生，甚至连畜生都不如！已不配再享有人的待遇，享用人吃的东西！仇来娣说，她是不会寻短见的，因为那太便宜了自己；她要用惩罚自己的行为让自己赎罪！不过如果今后不再让她吃鸡饲料，那她就只能让自己活活饿死！------

        后来程森林派人去叫来了姜阿根父子。当姜阿根听说师母的惨况后，立刻拉着儿子跪在仇来娣床前。他像当初向师傅求救时那样，把额头在地下磕得砰砰响，然后放声大哭着对师母说：几个月前师傅已死得很惨很冤，如今看来连师母也救不下来，那他这个做徒弟的还有什么脸面好活在世上呢？！------反正他这条命原本就是师傅师母救下的，如今已多活了二十多年，早已是有赚不赔了；再说现在小根已经长大成人，可以照顾家了，所以师母如果不想活自己也准备跟随着一起去，到时也好在下面照顾师傅师母！------一直到此时，仇来娣才算松口大哭了一场，吃了一点面喝了一点汤，然后就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当时姜阿根曾和程森林商量，准备明天一早就让自己的妻子请长假来曹家船厂照看师母，等她稍微好一点后，就把她接到郊区家中和自己同住。程森林认为让仇来娣暂时离开曹家船厂这块伤心地是件好事，不过姜阿根暂时不必要妻子请长假，因为仇来娣在曹家船厂的这段时间，完全可以由他的母亲妻子和大女儿照顾，而且只要仇来娣肯进食，恢复起来应该是很快的。

        可惜姜阿根和程森林的一番真情都没有机会得到实现。因为当天晚上仇来娣就开始发高烧，并再次拒绝进食胡言乱语。当程森林的母亲妻子用传统方法给仇来娣擦身降温时，发现原本很壮实的仇来娣其实早已瘦成了一副骨架子！当晚十一点左右，程森林通过关系，用自己母亲的名义，把仇来娣送进了当时江南市最好的驻军部队医院。仇来娣是在第二天凌晨四点钟离开人间的，死亡原因是：长期伤心过度、不进食、年老体弱！------

        曹锦狮和仇来娣的遗体火化后，都被姜阿根带回了郊区的家，和他的父母亲葬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