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说： 曹家船厂纪事 31

        这次曹家船厂阶级成份重划事件，给曹家船厂人带来的打击是空前绝后毁灭性的！它不仅令他们在瞬间失去了所有财产，由家境富裕人人羡慕的“殷实之家”，变成了一贫如洗、今天不知道明天的“赤贫户”！同时更令他们在瞬间丧失了在社会上堂堂正正做个普通人的权利和资格，变成了可以任人糟蹋任人宰割的猪牛羊、鸡鸭狗！甚至可能连它们都不如！------

        面对如此残酷沉重惨烈的打击，曹家船厂人没有作出任何挣扎任何反抗。这除了因为这次打击来得太突然、太凶猛、太周密，让曹家船厂人不知道该如何挣扎如何反抗外，更重要的原因，是面对今天的社会、世道，曹家船厂人真的已经打心底认命了、死心了！——曹家船厂人都不是有着满腹经纶、满肚子墨水之人，因此他们不可能也不会，从任何更深更远更广的角度去分析思索他们的遭遇他们的命运；他们只能凭着自己十多年的亲身体验所见所闻，得出一个自以为是的结论；那就是：当今的社会——最正确的说法是“新社会”——其实是一个仇富、嫉富、恨富的社会，在这个社会里，只要你比别人富有——就算你的“富”是因为你聪敏能干、辛勤劳动、或几代人常年累月省吃俭用而来的——那你就自然而然成了这个社会的罪人，随时可能被人清算革命！反之，如果你是一个穷人——就算你的“穷”是因为你好逸恶劳、狂嫖烂赌、穷奢极欲造成的——那你在这个社会上就自然而然成了英雄、豪杰、主人翁；你可以凭着你的“穷”横行天下，在这个社会上作威作福、耀武扬威、称王称霸，想革谁的命就革谁的命、想共谁的产就共谁的产！------所以，从根本上来说，曹家船厂人今天的命运、下场，其实早在新中国成立时，在伟大领袖毛主席登上天安门城楼，用他吭奋激昂的男高音宣告“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啦！”、“中国人民从此站起来啦！”时，就已命中注定、在劫难逃！这中间的差别大概只有“在何时”、“用何种方式”；而曹家船厂人当然就是“在一九六六年”、“用阶级成份重划的方式”。

        这次事件唯一让曹家船厂人感到懊恼、遗憾、追悔莫及的，是“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当初在刚解放时——最迟也不能迟于“对私改造”“公私合营”——如果就把家中的所有财产，献给党献给政府献给人民，那该多好啊！因为这样一来，自己就决不会像今天这样：在失去所有财产的同时，还要失去往后在这个社会上堂堂正正做个普通人的权利和资格！而这个，可不仅仅只会害到自己这一代，它还会祸及后代子孙不知多少代啊！然而，这就真如俗话所讲：人人都知道自己一定会死，却没有人会活得好好的就爬进棺材去！------

        后来曹家船厂人才知道：这次给曹家船厂人带来“灭顶之灾”，把曹家船厂人由“受人尊敬、让人钦佩的一族”，变成“城市阶级敌人”“社会渣子”，并最终被打入“万劫不覆”“十八层地狱”的“阶级成份重划事件”，既不是因为来自于党中央毛主席的最新最高指示，也不是各级地方政府在新形势下对过去方针政策的纠正改错，而只是出自于江南船厂宣传科一名普通科员的“革命理念和革命思想”！------

        这名姓曾名秀忠的青年科员，是一个出身于江北农村的农家子弟。他因“解放全中国”而当兵来到江南市，又因“大跃进”而复员转业进了江南船厂。由于他在部队时曾出过黑板报写过快板书，并且加入了伟大光荣正确的中国共产党，所以进厂后就被安排到了宣传科当科员。其实曾秀忠在第一次参加过曹家船厂同事的婚礼后，就对曹家船厂人的阶级成份产生了疑惑。因为根据他的阶级判断，像曹家船厂人这样的家庭，如果放到他们老家，应该个个都是地主，而且还是方圆几十里甚至几百里的大地主！所以他们在城市就理应被划为资本家！当时他曾向有关方面写过“人民来信”，结果不光没有获得表扬，还被科室党支部书记找去臭骂了一顿：说他狗屁不通臭烘烘，什么也不懂，居然敢对如此严肃高深的政策问题说三道四，如果不想受党纪甚至国法的处置，就立即闭上嘴夹紧尾巴好好做好本分工作！后来他虽然口中连连检讨，但心中始终不服，因此就把这个革命理念和革命思想深埋到心底。结果皇天果然不负苦心人，史无前例轰轰烈烈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爆发了！开始由于是红卫兵唱主角，曾秀忠英雄无用武之地，后来轮到作为革命先锋队领导阶级的工人们上场了，他急忙抓住机遇，成立了江南船厂第一支造反派组织“江南船厂红色革命先锋队”，并把给曹家船厂人重划阶级成份，作为“先锋队”成立时扬名立万、振威祭旗的第一个祭品！------

        虽说“先锋队”只存活了不到三个月，就被后来雨后春笋般涌现的、形形色色的造反派组织所吞并冲垮，而作为“先锋队”缔造者的曾秀忠，也在不久后江南市爆发的第一场真刀真枪的武斗中，献出了自己刚满三十五岁的生命——据说他是背后中枪死亡的，因此曾有人怀疑是曹家船厂人的徒子徒孙下的手，但当时和他在一起的人都信誓旦旦证明，说他是临阵逃跑被对方的狙击手击毙的。孰是孰非，在那种混乱的年代也没人去在乎、深究——然而，由曾秀忠和“先锋队”强加在曹家船厂人头上的新的阶级成份，却并没有随着制造者的消失而消失。因为把曹家船厂人由属于人民范畴的“小手工业主”变成属于敌人范畴的“资本家”，在当时是属于符合革命潮流的革命行为；而把属于敌人范畴的“资本家”变成属于人民范畴的“小手工业主”，那就是不符合革命潮流的反革命行为！因此，曹家船厂人的资本家阶级成份，就只能像一场难醒的噩梦般始终跟随着曹家船厂人和他们的子孙后代！——后来一直到十年后，随着全国“冤、假、错”案的平反大潮，曹家船厂人以及他们的子孙后代，才得以真正的平反改正。

        不过这个意外的插曲却从另一个角度证明了，曹家船厂人对自己命运的看法和想法，不光是正确的，更是一针见血入木三分！------

            2.   曹家船厂的“家园入侵事件”

       所谓“曹家船厂的家园入侵事件”，是指同样也是发生在一九六六年的十月，先是由江南市房地产公司的革命群众发出“彻底铲除房地产中的一切剥削制度”的呼吁书，然后在全市范围内对私有房屋进行强制接管分配时，对曹家船厂私有房屋的接管分配事件。

        本来，按照官方后来统计，在这次对私有房屋的冲击中，整个江南市遭到冲击波及的私有房屋超过四千家，达三十多万平方米，约占全市私有房屋的百分之六十强。因此，作为全市私有房屋最密集、人均居住面积最宽裕的曹家船厂，遭到冲击波及实在是平常事。然而，对于曹家船厂人来说，问题的关键不在事件本身，而在它发生的时间、曹家船厂人当时的处境、以及他们能够承受的能力！——如果时光倒流回过去，政府发出号召，说江南市居民住房紧张需要帮助，希望曹家船厂人能在他们黑墙黑瓦黑窗棂的楼房内挤出一点空间，以解决街坊邻里的燃眉之急。那么，虽不敢说曹家船厂人会人人赞成个个同意，但绝大多数人会伸出援助之手却是无需怀疑的！------

        首先，当事件发生时，正好是曹家船厂人被重划为“资本家”，由家境富裕的“殷实之家”变成一贫如洗的“赤贫户”还没满月，是他们极需要避开外人耳目躲在自己家中，偷偷舔疗自己心头的伤口，默默思考往后究竟该如何去适应自己既漫长又悲惨的新命运的时候！其次，由于曹家船厂人已由过去“受人尊敬、让人钦佩的一族”，变成了如今可以“任人糟蹋、任人宰割”的“猪牛羊鸡鸭狗”、“不齿于人类的狗屎堆”，因此，那些借着“革命的东风”、“鸠占鹊巢”涌入曹家船厂的“入侵者”，就不是怀着“感激感恩”之心、而是端着“主人”甚至“恩人”的架式迁入新居的，并立刻成为了革命的代言人和监督者！因为依照无产阶级革命和专政的铁律，一切“剥削阶级”和“革命的敌人”都理应被“斩草除根”“扫地出门”的；而如今仍让他们在自己家中保留一席之地，那实在已是充分体现了“革命的人道主义”！第三——其实这才是“家园入侵事件”给曹家船厂的为人父母祖父母者带来的最大冲击和噩梦！——由于曹家船厂的一家之主都成了革命的敌人“资本家”，因此他们的儿女也就自然成了“黑六类”、“狗崽子”、“资产阶级孝子贤孙”，并自动丧失了可以成为“革命派”、“造反派”的权力和资格，只能做个整天在家东逛逛西游游的“逍遥派”。虽说后来人们发现，就因为如此，在随后江南市到处可见的各种“红色恐怖”、大小武斗中，曹家船厂的子弟兵们，既没有谁手上沾染血腥罪孽，也没有谁年纪轻轻就横尸街头！不过，当年他们整天待在家中，和那些反客为主专横拔扈的入侵者，剑拔弩张针锋相对的情景，却是让他们早已学会逆来顺受、打掉牙齿往肚子里吞的父母祖父母们，可是担够了惊、受够了怕、夜晚做够了噩梦！

        所以，如果说曹家船厂的阶级成份重划事件，是给曹家船厂人带来灭顶之灾、把曹家船厂人打入十八层地狱的“阎王令”，那么，曹家船厂的家园入侵事件，就是把曹家船厂人从十八层地狱中赶出来，逼迫他们逃离，并最终令曹家船厂变质、步上消亡之路的“催命符”、“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因为对于人类来说，如果名为“家”的地方，已不再能给人安全、温暖、庇护感，相反却成了被迫向别人展示自己“伤疤”“痛苦”，并不得不继续接受别人的伤害、污辱的“牢笼”的话，那么，无论这个家过去有多温馨、可爱、令人眷恋，只要有一丝机会，人们就一定会想方设法逃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