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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盛友
1988, 我在干什么,我在坐火车。坐火车有什么了不起,我现在就告诉你,我1988年坐的火车就非常了不起。
星期五早晨7
点40分从北京站出发,经过内蒙古二连、蒙古乌兰巴托、西伯利亚、苏联莫斯科、波兰华沙、民主德国东柏林、联邦德国西柏林,然后到达巴伐利亚的班贝克。整
整一个星期。票价北京至东柏林:892.30元(人民币)。
这张国际列车票对我来说来之不易,而且非常昂贵。
标价人民币是假货币(外汇券),也是真货币。当时,我们中国人治理国家具备非常丰富的想象力,一国两制,发明一种不是货币的货币,那时我们称之外汇券。就
因为有这种外汇券,我们的中国就开始分裂,分裂成国中之国。外国人在中国,其实他们仍然生活在外国,他们先用自己国家的货币换成外汇券,在中国使用外汇券
在宾馆里付账、在友谊商店购物...... 当时,这些企业全是国营,外汇券从中国银行跑出来,走入友谊商店,再流回中国银行。
但是,我们伟大的总设计师邓小平同志忘记了,外国人在中国也必须乘坐出租车,不懂中国话的外国人也需要我们这些笨蛋翻译。所以,外汇券就通过出租车司机或
我们翻译偷偷地溜进流通市场。
外汇券之所以成为外汇券,它与人民币的黑市兑换率肯定不是一比一。 最高的时候是一比八。笨人谢盛友人生第一次做聪明人,就是发现邓小平设计的漏洞,八十年代中期开始在上海南京路上倒换外汇券。倒得我神魂颠倒,倒得我老婆 害怕起来。我说:“你不要怕,你只要学习你妈妈当年儿童团长精神,给我站岗放哨就行,万一工商局的来了,你就用德语给我通风报信,他们听不懂,听懂德语 的,肯定是圈内人。真的碰到无赖,打起来,我会功夫。在中山大学读书时跟南拳王邱建国学武术,还没派上用场呢,哪怕搏斗死了,不成烈士,至少也是血染的风 采!”妻子听我胡说八道,越听越害怕。
又怪我笨,不懂上海话,每次上战场都得拖累妻子。也怪上海人坏,专门欺诈我们这些外地乡巴佬穷光蛋。到后来,妻子真的恐惧了,我也觉得没劲,也不想让上海 人老欺负,所以倒换外汇券下课。这是第一笔出国留学储备金。
见过牛郎织女吗,他们根本不在天上,那是抓笔的人胡扯,害得我们受骗上当,八十年代我谢盛友和老婆名副其实牛郎织女。大学毕业后我们一南一北,我在湖南, 她先到天津,后到北京。我们一年只有十四天探亲假。
上海宝钢建设,需要直流电机,老婆又被调动到上海南洋电机厂,那里与德国AEG 生产电机。我不喜欢上海,但是老婆在那,没办法,希望调动到上海大众工作。 第一苦于没有上海户口,第二苦于我所在单位不放人。
设计院院长说,冶金部与德国五金公司合作,在湖北铜碌山建立中间试验 厂,氰化物浸出处理铜尾矿,企图从尾矿中找出黄金。院长央求我说:“先留下,你应该感到荣幸,我们是把你作为人才留下来。”我说:“好! 答应你,我不作人才,先作忍才,忍耐到这个工程结束,我就孔雀东南飞。”
氰化物浸出尾矿处理实验室成功,半工业试验失败,留下的只有当年在铜碌山试验的氰化钾,剧毒,伤人。往事不堪回首,一想,我就伤心。
院长履行诺言,放人。但是上海的户口还无法解决,所以先借调到上海大众,户口仍挂湖南长沙。
我这个生来就不本分,在上海有户无口,无缺口报户口,这日子怎么呆?时间久了,人真的变傻变呆。于是,动脑筋:携妻到德国留学!就这么定了。德国好几所大 学发来录取通知书,这回真的必须认真起来,况且我们共产党人最讲认真。1987 年秋,中国共产党开会,认真地承认我们中国是社会主义的初级阶段。
我认什么,认我倒霉、认我穷,当年每月工资才75,60 元。真什么,真实情况是必须拼凑赴德的路费。
在小贝的帮助下,我又一次反笨为智。反正在上海大众是借调,干吗不被林业部借用一下,到东北内蒙古当口译,每日20 元。那是天文数字的收入。开心!
开心没多久,上海大众告状长沙有色院:谢盛友蒸发了!院长派贺科长追到上海我岳父母家,吓得岳母老人家出一身冷汗,赶紧电报海拉尔,让我速回。
回哪?上海大众不能回,长沙有色院更不能回。现在变成有口无户。回哪没人管,放不放人,谁都管。我谦卑哀求贺科长,忏悔我的罪恶,只要放人就行,我可以高 就德国。科长听了更恼火,擅自离开借调单位,现在还想投奔敌国?没门!
十万人才过海峡,这就是1988中国南方最壮观的一条风景线。海南岛筹备建省、办中国最大的特区,吸引全国各地百万人才。个个人才在做梦,只有我这个海南 土生土长的忍才不敢做梦。深夜失眠,灵机一动,对,不投奔敌国,调动海南!
科长说,这样可以考虑,她考虑几天后,同意帮我到院长那里游说。调动成功。户口挂在我同学开的贸易公司里,说好的,他必须给我出具政审材料,以便申请护 照。同学很铁,帮我帮到底,帮到拿护照为止。
拿到护照后到北京申请签证,递交上去后,让我回家等,说大约一个月左右。一周后,突然接到德国大使馆的电报,开心得要命,打开一看,原来自己高兴过早。
德国新总领事新规定,到德国留学者必须交保押金两万人民币,学成返回中国后归还。两万元,这在那个年代,再笨的人也明白,那是天文数字,聪明一点的人,就 不知道那是什么文数字啦。
怎么办?全家人为我着急,老婆家人为我出急招:借!跟谁借?跟银行借!问我在中国银行当科长的姐姐,行否?行! 要抵押!德国人向我要抵押,你们向我要抵押,到底谁压谁?
废话少说,找舅舅,把他的房子抵押给中国银行,贷款成功。背着一麻袋钱,前往北京取签证。在那里等,度秒如年。当秘书喊我的名字时,惊慌万分。先交钱! 我知道。66元,有外汇券吗?若没有,交人民币也行。 暗喜,不提两万押金。当然我谢盛友不会笨到那种程度,自己先提。我以为自己耳朵听错了,是六万六,不是66。提心吊胆地把钱递上,他果真只收66。拿到签 证后,赶快背起麻袋,往外跑,生怕秘书想起那两万,又把签证收回去。(为什么不收两万,至今仍然是个迷)
跑到外边马路时,还边跑边往回看,是否秘书跟着跑来追我。跑到蒙古领事馆后,放下麻袋,先歇一下,然后再递过境签证申请。我还是提心吊胆,害怕联邦德国给 我的签证是假的。休息好后,我想,如此提心吊胆不是办法,必须找办法壮胆。自己安慰自己,如果德国的签证是假的,蒙古人会发现,我外行,人家蒙古外交官内 行,人家尽管蒙古,不蒙人。两个小时后,获得蒙古过境签证。再然后是苏联、波兰、民主德国,一关过一关。
一万八邮寄回我在海口的姐姐,让她代替我还给银行。我留下两千。这么多钱,怎么办?买衬衣、买拖鞋、买二锅头、买牛仔裤,放下麻袋,背上二锅头,踏上北京 通往柏林的国际列车。
同车厢里有两个协和医院的老教授,他们也为了省钱,到瑞典开国际学术会议,不坐飞机,坐火车。还在亚洲,老教授就跟我商量,他们需要一些卢布, 需要我帮忙。那年头,人人中意美金,个个抛弃卢布,美元黑市兑换卢布,是官价的数十倍。老教授年龄大资格老,不好意思下车上黑市倒换卢布,觉得丢人。所以 要我帮忙。
我问:“上黑市,丢人。老教授,丢不丢良心?不丢良心,我帮你干!我什么事都干,就不干丢良心的事。”
如数把卢布给老教授,他们对我左一个感谢右一个感谢。我说:“ 不用感谢。您喊我一声倒爷就行,我象不象倒爷?”
“不象!”“那您到莫斯科就会见我功夫!反正莫斯科不相信眼泪!”
莫斯科真的到了,必须在火车站过一夜,第二天才有火车开往柏林。我们存放好行李,先游览红场。在红场的感觉真爽。“啊,列宁1918, 啊,谢盛友1988,我站在红场指点江山!”。下午到一个集市当倒爷。老教授说我不象倒爷,我把所有的东西全卖光了,二锅头, 卖! 拖鞋、牛仔裤、衬衣,卖!连我身上穿的衬衣、背心也被苏联老大哥看中,最后光膀子回莫斯科总站。谁敢说,我不是倒爷,我是赤裸裸的倒爷!
老教授看见我光膀子,让我赶快穿上衣服,担心我着凉。其实,我身体不凉, 内心早凉。惜别, 我往柏林,老教授往瑞典。老教授握我手,拥抱我:“小谢,我们老了,心有体会,看得出,你有读书底气,到德国还是专心读些书!……”
我与老教授惜别:“感激在心。我没底气,全身都是气,人穷气不短。老教授保重!……”
到德国后通过医科院的朋友了解,两位老教授曾是黄家驷先生的助理,对老教授,我非常肃然起敬。
这回,真的人穷气短,迷迷糊糊到了东柏林,模模糊糊到了班贝克,第二天捡到一辆破烂单车,骑到Bosch找工作,果真接到通知,第二个星期开始打工。一个 小时18马克。上班第一天,路上一直用中文高呼:“马克万岁!”反正德国鬼佬听不懂,反正毛主席也已经不在了,我们喊了那么多年,他老人家也没有万岁,只 活到83,倒不如我今天的“马克万岁”实实在在。
我就这样留学,留而不归,留而不学。
写于 2008年2月4日, 德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