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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有一个月,搏美画坊接到一个订单,要画一个美国小镇的一组照片。身在华南的中间人寄来了照片,要求画成二十四乘二十英寸的油画,他强调说这是面对国外市场的,质量必须一流,除此之外,就没有什么细节了。这个中间人对订单好像有点保密,那为的是保护他的利润。
那个月底我到访时,陈美姿和胡建辉已经完成了这个订单的大部分,陈美姿正要开始画最后一张照片:带有两个储仓的大白草棚。 我问她觉得那是什么房子?
“开发区,” 她说。
我告诉她那是个农庄。 “这么大就只是个农庄?”她说,“那两个是什么东西?”
我说那两个是粮仓。
“这么大,装粮食啊?”她说着,大笑,“我以为是储存化学物品的呢。”
她重新以一种新眼光研究这幅风景画, “没想到这么大,” 她说,“村庄的其它部分在哪儿?”
我解释说美国农民通常都住在小镇外好几哩远的地方。
“他们的邻居呢?”她问。
“可能也住得很远。”
“他们不觉得孤单吗?”
“他们并不在意,”我说,“美国的农民就是这样的。”
我这才知道,如果我不问,陈美姿绝不会对这幅风景画多思考个一“氲恪>退??厍械姆段Ю此担?ゲ虏馕扌柚?赖南附谑呛廖抟庖宓模??⒉痪醯糜斜匾?屯饨绶⒄垢?畹牧?怠T谡飧鲆庖迳希?×?退?煌??×?歉鎏剿髡摺N以诶鏊??3S黾?恍┫M?谧约旱谋拘兄?猓?鲜陡?嗤饨绲亩?鞯娜耍?欢??<?模?肥窍癯旅雷苏庋?氖涤弥饕逭撸?还芑?裁椿?杂谒?⒚挥胁畋稹?lt;/SPAN>
以我从外部观察,这个充满细节的特殊行业就使我感到十分好奇, 我常常仔细琢磨她的油画,猜想着那都是从哪里来的。 那些美国的订单使我觉得很奇怪。除了农庄那张,其它图片描绘的都像是某一个小镇的主街的景象,有漂亮的店面和整洁的人行道,整个地方看着还很繁荣。在全部图片中,最漂亮的一张画的是一座与众不同的红砖建筑物,尖耸的屋顶,旧式的长窗,和带着白色扶栏的露台,一面美国国旗悬在旗杆上,二楼上有个标记牌,写着“ 广工医院 1904”。
这个建筑物总使人觉得有点重要兮兮的,但是缺乏其它线索和细节,挂在这个中国画廊的墙上,这幅画完全没有立体感:我和陈美姿对于她化两天时间所画出来的东西,毫无所知!我请求看一下原始的照片,我注意到那个二楼标记牌上,写的应该是“矿工医院”。其它已经完成的油画上也都有拼错了字的,因为陈美姿和胡建辉不会英文。有一个叫做“Overland”的店铺的门牌上写的是“精美羊皮皮货始于1773年”,这里的艺术家把它改变成“精美羊膻皮货 始于1773年”;一家“酒吧”现在成了“酒点”;还有一个“猼物馆”,有一家卖“故董”的店,和“居民忠介”。在某些情况下,我还会比较喜欢新版本,谁不想到叫做“酒点”的地方喝上一杯?但我还是帮助艺术家们改正错误,直到最后,全部看上去都很完美了。我告诉陈美姿,她的矿工医院画得极好,她摆手说,“去去。”
又一次在我们见面不久时候,我问她起先怎么会对油画感兴趣的。“因为我读书很差, ” 她说,“成绩不好,我没法升高中。艺术学校又比技校容易录取,所以就去了。”
“你小时候喜欢画画吗?”
“不喜欢。”
“但是你还是有才华的,对吗?”
“根本就一点也没有!” 她说,大笑着,“ 开始学的时候,我甚至还不会拿画笔。”
“那么你后来学得很好吗?”
“不,我是全班最差的。”
“那么你还是喜欢画画的, 对不对?”
“我一点都不喜欢。”
她的回答正是那种农村出来的人们的典型,有着很强的谦虚和务实的传统,在这个工业城市,人们常常把自己说成不懂事或没经验,即使有时他们倒是很有技术。陈美姿对她所画的风景毫无兴趣的另一个理由也就是:她从不妄加揣测,她会嘲笑各种矫揉造作的东西。就比如巴比松计划,干部们分发了宣传丽水的DVD,强调这个城市和世界艺术之间的联系,但陈美姿却拒绝观看这个录像,“我知道它肯定很傻。”她把这个DVD挂在画架的钉子上,在工作时,把闪亮的那一面当做镜子用。她举着光盘,将她的画作来和原作做比较,这样反射着看,容易发现错误,“这是在艺校里他们这么教我的,”她说。
和她的男友一起,陈美姿每月可以挣大约一千美金,这在小城市里,是很不错的了。对于我,她的故事更为惊人:很难想象一个来自贫困农村的女孩,在艺校学习油画,能够在完全异国的风景中找到成功。但是陈美姿对于她自己的成就并不特别自豪。这些努力既是技术性的,有很专门,本身和外界没有联系。但是,生长在和外部世界毫无联系的人们,突然在出口经济中找到了自己的特殊位置,他们好像是从显微镜里初次看到了外界。
丽水的经验似乎反证了全球化的一个公认益处,那就是,经济贸易会自然地导致相互理解,同时丽水也反驳了一些批评家的看法,他们认为全球化的联系会扰乱和伤害处于贸易链远端的工人。我在这里时间待得越多,我就越能感受到人们对于工作的满足感,他们不担心到底是谁在消费他们的产品,他们的自我价值也不套牢在这种贸易上。在丽水这样的地方,没有控制的幻想,混杂着世界的遥远和市场的即时要求,人们坦然接受这么不合理的成分。一旦机会消失,工作结束,工人们不会耗费时间去探究原因,他们务实的态度使然,因为他们从来没有认为自己就是世界的中心。 当初陈美姿选择她的专业时,她不曾预期就能找到和她的技能相配的工作,她倒是期盼着学会和现存的工作机会有关的新技能。 尽管她的职业和她的个性脱节,却不会比她所描绘的风景更加遥远,事物反而因此而简化,她分不清外国的工厂和农庄,镜像的折射却使她专注于细节,绝不失落于大图景中。
4.
每次我去丽水,我像是从一个自身完整的世界里出来,到另一个世界里访问我所认识的人, 我会在威尼斯的油画旁呆上个把小时,然后到人孔盖边,再就是便宜的棉布手套周围。 有一次,我路过一处空地,看见一堆鲜红色的高鞋跟被丢弃在野草中。那一定是工厂的退货,没有鞋身,只是分离的鞋跟,在那块空地里,看起来既突兀又悲哀,好像某种不成功的聚会里的弃物,令我想起宿醉,想起塞满了的烟灰缸,和持续了太久的交谈。
如果你来自外部,就会又不同的联想,以前我从来不会去想过的许多产品,如仿皮, (人造革),突然在丽水占据了不成比例的重要性。二十几家大工厂在制造这种东西,成批地运输到中国的其它地方,加工成汽车座椅,皮夹子,和无数种其它货物。仿皮,在这里无所不在,以至于当地人对它有了特别的知识,工人们认为它和危险的化学物品有关,认为它对肝脏有害,他们说打算生育的妇女不应该在这种生产线上工作。
这些观念变成了绝对的标准,甚至刚到城市的农村小伙子都会接受。也说不出来这些谣言是从哪里来的,工厂里从来不张贴警告的标志,我从来没有看到丽水的报纸上刊登过有关仿皮的文章,生产线上的工人们也不看报。他们既说不出有谁因此而生了病,也说不出有什么相关风险的科学研究,他们把这种设想有害的化学物质称之为“毒”,那是所有有害物质的统称。这种观念在人们心中如此根深蒂固,以至影响到这个工业的一些形态,从来没有年轻的妇女在这种生产线工作,这些工厂必须提高的工资来雇工, 在厂里,你可以看到许多在其它地方找不到工作的老年人。
信息的这种流动很神秘,没什么人受过正规教育,生产线的工人难得上网,他们不追踪新闻,对政治也不感兴趣,他们是我在中国遇到的最没有爱国热忱的一群人,他们看不到国家事务和自己的生活的联系,他们接受了这样的事实:没有人关心他们。 在丽水这样的小城,既没有非政府组织,也没有其它什么有名的机构在为民工服务, 他们得完全依靠自己。尽管他们接触的范围狭窄,但却不封闭,从外界传来的观念,哪怕是模糊的谣言或极小的传闻,人们也会当真地躁动起来。关键的是,信息可能有限,但人群是流动的,而且他们对自己的选择有信心。这为他们提供了某种结构性。 虽然从我这个外国人看来,这更显得奇怪。 我习惯于完全相反的情形:在一个世界里,人们喜欢稳定,对拥有大量的可用信息感到满足,有充裕的时间做决定。
在丽水,对于任何新机会,人们作出的反应快得出奇,这个特点取决于这个城市与外界的核心关系:丽水是许多务实主义者的家园,虽有不少探索者,但是每一个人都是最纯粹意义上的机会主义者。市场教会他们这些, 工人频繁地更换工作, 厂主们点一个头就会更换生产线。 在丽水外围有个小镇叫做石帆,那里的人们似乎每个月都有不同的收入来源, 那是个新建的小镇,居民们是因修建水坝发电从白山重新安置而来,石樊没有什么出名的企业,但是小件生意从一开始建镇就有了,通常都是些由市里的工厂转包出来的细小活计。
每个月,我都会去拜访一个吴姓的人家; 每一次见面时,他们都会向我介绍潜在的新行当。 有一阵子,他们和邻居们一道为童鞋缝制彩珠;然后有一段时间,他们在发箍上装饰条带,那以后,他们又在装配极小的灯泡; 后来的六个星期的时间里,他们在临时的生产线上制造棉布手套。
有一次到石帆时,我发现吴家的儿子,吴增荣,和他的朋友,购入了五台二手电脑, 接通了宽带,成为一个叫做“战国”的网络游戏的职业玩家。这是世界上最流行的网游之一,拥有超过七百万的订户。玩家们依时发展出人物,积累技巧、器械和珍宝。 网络市场上兴起买卖虚拟的珍宝,而一些中国人则开始以此为全职的工作,这种行当最近刚刚传到丽水, 就叫做“种金子 ”。
吴增荣以前对电子游戏并不感兴趣,他难得上网,家里以前也从来接通过互联网, 他学过厨艺,可以在工厂区的小餐馆里做工,偶然干些低端的生产线的活儿。 他的姐夫在宁波做厨师,学会了玩“战国”游戏,意识到玩游戏比站炉台还更有赚头。他叫来好友,三个人一起辞了工作,凑钱在石帆开了个店, 其他人也参与进来,他们十二小时一班通宵玩游戏, 星期三休息。因为对于“战国”来说,星期三是个特别的日子:位于欧洲的伺服器从巴黎时间早上五点到八点停机维修。每当我在星期三去石帆,吴增荣和他的朋友们都在抽烟闲聊,享受“战国”为他们制定的周末。
他们一玩起来就格外郑重,还要小心不要被捉住, 因为拥有“战国”的暴风娱乐认为“种金子”威胁到游戏的纯洁性,暴风监视着整个社区,显示出商业活动的户头会被关闭。 伍增荣原来玩的是美国版,被捉了几次以后,他改玩德国版。 玩得好的话,他一天可以赚二十五美元,如果户头被关掉,他会损失近四十美元的投资。 他在网上把得分买给位于福建的中间人。
有个星期六,我花了整个下午看吴增荣玩游戏,他是个紧张型的瘦子,又长又细的手指在键盘上飞舞着,他的妻子丽丽不时到房间里来观战,她右手上戴着金色的指环,是用欧元的硬币制作的,这在浙江南部很流行, 有些铺子专门把这些硬币融化来制作首饰,这是当地的创意产业, 既是正宗的外国进口,又是浙江制造的廉价物品。
吴增荣同时在两台电脑上,来回操作三个户头,他的名叫卡琳多, 唐纳瑞斯, 和威槌石的角色到处游走,他与火肠怪,怒斧投手和隐皮人们大战,屏幕上不时出现讯息,“你抢夺了7个银币,75个铜币。”吴增荣一点也看不懂,他的原为厨子的姐夫教他以强记符号和形状的方法来玩游戏。有一次,吴增荣的角色遇见了一大群沙怒斧投手和隐皮人,他跟我说,“这里有另一个玩家,我敢肯定他也是中国人,这从他专门为了抢劫财宝而到处杀人,就可以看出来。”
过了一会儿, 我们看到另外一个玩家,他的角色是个侏儒,我发过去一个讯息:“你都好吗?”吴增荣不让我用中文发讯息,怕的是网管发现他是个种金子的。
有好一阵子,都没有回答, 我又发了一次,最后,侏儒说:“???”
我打入,“你在哪里?”
这回他写道,“Sorry.” 从我在中国教英语的经验, 我知道这是所有的中国学生对无法回答的问题的反应。 而且就这些,侏儒在沉默中重新大开杀戒。 “你看出来了吧?”吴增荣大笑着说,“我说过他是中国人的。”
两个月以后,当我再去石帆时,三台电脑已经卖掉了,其它两台吴增荣也准备卖掉。 他和朋友们都觉得在德国版玩已经赚不到钱了, 暴风一直把他们的户头关掉,吴增荣给我看他最近收到的公司发来的e-mail:
你好!
我们特此写信通知您,我们不得不遗憾地取消您的“战国”户头。……虽然我们感到遗憾采取这样的措施,但这完全是为了“战国”社区的整体利益。
这个讯息以四种不同的文字显示,其中没有一种是吴增荣所能使用的,但是没有关系, 自从他二十岁以来在各处工厂不断地换工作,全家又因大坝工程而迁移,被“战国”社区驱逐并不使他感觉特别受伤害。我和他一起在县政府护照申请处排队,注意到他的身份证上的名字是“吴增雄”, 他解释说,上次申请时人家写错了他的名字,所以这次将错就错,比较简单些。 在通往一个他从未见过的国家的道路上,变成另一个人, 在那里,他准备要做些他全新的事。我问他希望在那里找到什么样的工作? 薪水会是多少? 他说,“我怎么知道呢? 我从来没有到过那边。” 在我们背后的排队的一位才二十出头的朋友告诉我们,他打算去阿塞拜疆,他有个亲戚在那里可能会帮助他做生意。 我问这位年轻的朋友,阿塞拜疆是不是个伊斯兰国家,他说,“我不知道,我没到过那里呢。”
中国巴比松—描绘外部世界
作者彼得-赫斯勒 北客翻译
原文载《纽约客》2009年10月26日
摄影Peter Hessler/Mark Leo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