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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失业之后,天天忙着找工作。一年多过去,不但没找到工作,连找到工作的信心都丧失了。领完失业救济金后不久,家里的储蓄也即将告罄。下一步该怎么办?难道我就坐在家里等着银行来没收房子?等着活活饿死?那真是奇耻大辱。
我意识到我必须立即干点事情。除了专业之外,我能干什么呢?苦思半天终于想到,我会太极拳,就会那么一套拳。这套拳能救我吗?
不管怎样,我顿时精神大振,激动地走出屋子,驱车来到附近的社区公园,在绿茵草地上打完一套拳,然后仰望蓝天,仿佛觉得自己像个深山里出来的道人,在辽阔的天地间孤独行走。我将以我无声而有韵的身姿,用我的功夫,用我的修炼,打破生死,打破岁月,揉碎生活中的乌云,把一切尘世间的烦恼消溶化解。
到哪里去推销自己?怎样才能招到徒弟?我首先想到华人教堂。于是我利用几个星期天跑了亚特兰大的好几所华人教堂,不厌其烦地与人热烈握手,尤为重要的是散场前的新人自我介绍,我抓住机会滔滔不绝地讲述太极拳的作用,散场后毕恭毕敬地递上事先写好的电话号码。
回到家后,我不敢像以前那样肆无忌惮地上网,除了偶尔查查电子邮件,大部分时间我都静静坐在电话机旁守候,仿佛等待恋人的约会电话。令我失望的是,几天过去,无人问津。
咱们中国人省吃俭用,勤俭持家,哪舍得花钱练那些慢动作。于是我把目光转移到花钱大方的美国人身上,我决定去老美的教堂。
吸取上次的经验教训,我改进方法,事先制做好广告传单,趁他们在里面聆听牧师布道,我在外面停车场上忙着把传单塞入他们汽车的雨刷子下面。等会儿他们出来定睛一看,“哇,‘太极拳——东方人的智慧和养生之道——上帝的礼物,’祷告真是立竿见影。”
但是,几天过去,还是无人给我来电话。我必须有新的动作,不能再呆在家里守株待兔,要主动出击。我想到了另一个主意:把广告单送到居民的邮筒里。我几乎每天都收到令人讨厌的垃圾信件,现在轮到我亲自制造并递送这些垃圾。一千份广告单,只要两、三份有作用就行。“比如说两个人在打架,你知道哪一拳重要哪一拳不重要?”我耳边想起革命导师列宁同志的教导。
说干就干,我把车子开到离我家不远的富人区附近,拎着沉甸甸的塑料袋下车,准备挨门逐户递“传单”。不知怎的,心里有点虚,不由得想起了“消灭法西斯,自由属于人民,”好似地下工作者战斗在敌人心脏。
等我镇静下来抬头一看,这里景色真好,环境优美,房子漂亮,草坪整洁,我可以一边走路锻炼身体,一边欣赏美景,一边递送广告,一举三得。看着那些漂亮房子,我好羡慕,也好伤感,自己这辈子是没希望住这样的房子了,早十年来美国该多好啊。现在四十多岁了,本应事业有成,却还像个讨饭的,别说退休金没见影子,就连下餐饭在哪里都不知道。越想心情越沉重,步伐也变得沉重了。刚走到一户人家的邮筒附近,三只大狗突然向我扑来,在我面前停住,恶狠狠地冲着我狂叫,我本能地扔掉装满广告的袋子,紧握双拳,摆出搏斗的架式。人狗双方对叫了好一阵子,最后主人出来把狗唤回去。好险,三英战吕布的戏差点在美国演变成三狗战老查。
狗咬人的事件在美国时有发生,我这个穷光蛋,现在除了健康以外什么都没有。这富人区里狗一定特别多,万一被狗咬成残疾,赔我一百万都不合算。我不仅在战略上要重视它,在战术上也要重视它,还是想点别的办法吧。我拾起地上的袋子回到车里,惊魂未定。
看来我只能从汽车里把广告递出去,但邮筒在马路右边,驾驶员座位在汽车左边,我的手臂没那么长,够不着邮筒。要是有一辆邮递员的车子多好啊,但这是不现实的。我坐在汽车里思考,好像走棋时遇到一步难棋。想了半天,终于想到一步好棋:把车子沿着马路左边开。虽然违反交通规则,但警察一般不会来这居民区干涉。真是天无绝人之路。
干到中午一点多钟才把广告送完,整个左手臂有被太阳灼伤的感觉,回到家里左右手一比,发现左手黑多了,简直就是一只“反革命大黑手”。再照照镜子,蓬头垢面,满脸的液体,不知是汗还是油。房间里这么热,也舍不得开空调,想省点电费。以前在国内不会这样,只是抱怨夏天常停电。没想到殊途同归,结果竟是一样的热。
我又想到刚才与狗对峙的情景,也许那些狗是主人特意放出来的,幸亏搏斗没有发生,否则我准吃亏,咱们普通人赤手空拳无论如何斗不过三条同时进攻的大狗。这时我想起一位警察朋友的告诫,遇到狗咬人的情况,要捂住颈脖子,千万别让狗撕咬喉咙,保命第一,其次是捂住我们男人那关键部位。那是啊,男人没了“老干部”,也就意味着失去了“活动中心”,保住了命也没多大意思。我在镜子前下意识地练习了一下保护动作,一手捂住颈脖子,一手捂住“老干部”,我意识到我是用较为敏捷灵巧的左手保护“老干部”的。原来我这人把“老干部”看得比命还重,正是“生命诚可贵,‘干部’价更高啊。” 我那可怜的“老干部”,跟随我这么多年,东奔西走,四处漂泊,吃不饱,穿不暖,像主人一样下岗了,咱要好好养精蓄锐,等将来革命成功了。。。
这时电话铃响了,我赶紧冲过去,希望是找我学太极拳的,但却是电话推销,问我是否愿意把现在的电话公司转到他们的公司,价格优惠。我问他是否愿意跟我学太极拳,价格也很优惠。我打算跟他做一次交易。他说他特喜欢Bruce Lee(李小龙)的功夫,问太极拳是否也是那样的功夫。我跟他解释说太极拳也是一种强身健体的中国功夫,且非常安全,不会发生意外。他说他很感兴趣,只可惜他住在密苏里州,不可能到亚特兰大来学太极拳。弄了半天全是废话,我只好把电话挂了。
过了一会儿,电话铃又响了,这回该是想学太极的吧。我急忙抓起听筒,是位女士的声音。她刚开始自我介绍,我就想好了“太极拳男女老少皆宜,不仅健身,还可以健美,既能减肥又能增加性感。”她说我够资格重新贷款,贷款利率很低,可以节省一大笔钱,接着就要我回答一大堆问题。我叫她别急,先跟我学太极拳,价格合理,学完之后再谈重新贷款的事。她说她只听说过瑜伽,从未听说过太极,再说她居住在田纳西州,太远了。又是废话。
这帮美国人真有劲,打长途电话寻找生意,简直就是大海里捞针,我为什么不可以学习他们这种精神,打几个不要钱的本地电话?于是我从车库里找来几本差点被我扔掉的电话簿,翻到最后几面,我要从姓王姓张的开始,王张是大姓,集中在一起特别好找。管他是王还是汪,管他是弓长张还是立早章,只要愿意掏钱学太极就是好同志。总是被电话骚扰,今天我迫于无奈,也只好厚着脸皮骚扰一下自己的同胞。
第一个电话打过去,没人接,主人一定是上班去了。再拨另一个电话,还是没人接,咳,上班真好。我当初上班时怎么没有感觉到,怎么老是盼周末?别想那么多,接着打吧。终于打通一个,接电话的是位老太太,南方口音,我先自我介绍,简明扼要地叙述练太极拳的好处,着重强调它能调剂神经系统,改善平衡功能,走路绊了一下也不摔跤,滑了一下也不跌到,以后不必担心骨折之类的事情了。老太太听了直乐,她挺健谈的,告诉我她原是国内某大学教授,退休后来美国探亲,平时儿子媳妇都上班了,孙子孙女都上学了,一人呆在家里很寂寞,像坐牢似的,若价格合适,愿意学学太极拳,问五美元一小时是否可以。还说一美元相当于八块多人民币。我跟她解释了半天也没用,最后只好请她多凑几个人,等人凑齐了再给我打电话。
又打通了一个电话,接电话的是位女士,北方口音,她以为我可能是她久未谋面的熟人,挺客气的,当得知我想向她推销太极拳,立马把电话挂了。好不容易弄到一点线索,就这么被她掐断了。我厚着脸皮再拨一次,开玩笑说:“电话线被掐断了,可能是技术问题,这美国怎么也会发生线路故障。”她严肃地说:“百岁老人里没几个打太极拳的。你别再烦我,我刚被解雇。”话音刚落就毫不客气地把电话再一次挂了。
看来是没有多大希望了,我已竭尽全力,可华人同胞未雨绸缪,省吃俭用,老美对练太极拳的益处缺乏认识和了解。这太极拳可能是教不成了,好不容易想到这么一招,却行不通。难道真的山穷水尽了?
二
“丁咚。”清脆的门铃声。可能又是院子里那帮童子军上门要我捐款或赞助,买他们的糖果、饼干或其它我根本不需要的东西。实在不愿让他们失望,实在不愿让他们的父母觉得我是个吝啬小气的邻居,所以每次我都让他们满意而归,但我现在的经济状况,连99美分一个的chicken sandwich(鸡肉三明治)都舍不得买,已不宜继续做好人好事了。我决定不开门,装作不在家。
再一想,也许是其他人找我,可别误了大事。我蹑手蹑脚走到窗前,从窗帘缝隙间向外察看,见一位六十岁左右的陌生老人站在门外,矮墩墩的,亚裔,身后还停了一辆红色小轿车。我立即套上衣服去开门,带着一线希望,迎接这位不速之客。
来者用极不标准的英语自我介绍说,他是牧师,看到我的太极拳传单,特上门拜访。谢天谢地,总算有人问津,此人极有可能成为我的第一位学生,我赶紧请他进屋。
热烈握手,长时间没松手,仿佛抓到一根救命的稻草,我当时满脸的笑容一定被他误解为好客。握完手之后突然意识到屋里太热,对不起这位衣冠楚楚的客人,我赶紧去开空调。
坐定之后,他掏出名片递给我,我认真读着名片上的每一个字,此人是浸信会的牧师,教堂离这里不远。他主动告诉我说,他们教堂很大,他的工作主要是传福音、发展新教徒,重点对象是亚裔,因为外貌相似,文化相通。他还告诉我,他来自越南。为了套近呼,我立即为他哼了几句“越南中国,山连山,江连江,共临东海我们友谊象朝阳,共用一江水,早相见,晚相望,清晨共听雄鸡高唱。啊!我们欢呼万岁,胡志明—毛泽东。”他兴奋地说他知道“猴即明,毛解冻,”算是找到了共同语言。
我等不及了,问道,“你今天来,是为传福音,还是为学太极拳?”
他笑着说,“既传福音,又学太极。”说完从包里掏出一本《圣经》,准备要翻到哪一页。这架势我以前见过多次,不想浪费时间,我赶紧说,“别翻了,这本书我早就读过。”
“早就读过?你是基督徒吗?”
“不是。”我坦率地回答。
“上帝爱你、爱世上每个人,为此他把他独生儿子的生命都献出来了。我们都是做父母的人,将心比心,我们还有谁做得到?我是做不到,你做得到吗?”
“可耶酥死后第三天就活过来了。死三天算什么死,也就相当于睡了个大懒觉吧。”
“三天后复活,那是因为上帝是万能的。世上万事万物都是他创造安排的。”他跟我认真起来了。
“我失业一年多了,现在一文不名,眼看这房子就要被银行没收,他要真爱我,就不应该安排我失业,弄得我整天失魂落魄的。”
“他有他的考虑,到最后你会发现,他的安排是最佳的。他在考验你、试探你,也许他为你作了特殊安排。失业这么久,房子还在,这就是神的恩典。你应该感谢神。”
“我应该怎样感谢神?”我笑着问。
“多读《圣经》,多祷告,敬拜神,赞美神,时机成熟了就受洗,成为一个基督徒,荣耀主的名。”
“我现在这么穷困僚倒,一旦成了基督徒,能荣耀主的名?不丢他的脸才怪呢。”说完之后我忍不住大笑起来,他也跟着我笑。
笑完之后他严肃地说:“我们人类成熟得很慢,老得却很快。信主就能得救,将来可以进天堂,得永生。”我说我眼下顾不了那么远,只图现在能生存,把眼前的日子过好点。他不厌其烦地跟我解释了许多,语重心长的样子。临走时他说:“上帝对你有一个计划。”
他常来看我,除了跟我学太极拳外,还跟我打乒乓球、打网球,当然也会跟我讲解《圣经》里的故事。起初我会跟他辩论,后来我发现辩论根本不能解决任何问题,谁也说服不了谁。于是我干脆装着洗耳恭听的样子,有时还主动向他请教,他很乐意解答。他挺大方的,中午常请我上馆子,我们成了好朋友。
独自一人的时候,我曾回顾过来美国后的艰难历程,思考了许多问题。当初不知怎么下的决心,四十岁了,抛弃一份令许多人羡慕的机关工作,跑到举目无亲的美国来。哪来的勇气?是不是冥冥之中有什么力量在引导着我?来美国之后,困难接踵而至,改变身份的申请被移民局以“有移民倾向”而拒绝,从此黑了身份,身无分文,几乎被驱逐出境。
原以为和别的留学生一样,一切从零开始,没想到我其实是从负数开始。在我山穷水尽之时,不知怎么搞的,窜到一所美国教堂去寻求帮助,稀里糊涂跪在地上跟着牧师念了一大通不完全明白的英文,后来才知道那就是决志祷告。
奇怪的是,自那以后,虽然给移民局的上诉没有结果,上课也没有心思,但奖学金却奇迹般地来了。我还不是F1学生身份,老婆孩子却获得来美探亲的F2签证。毕业以后我终于获得F1学生才有的为期一年的实习和工作许可,领到了别的留学生早就有的社安卡。
等我事后冷静下来仔细一想,认为是我自身努力的结果,是因为自己特别能干,因而没把神放在心上。不过求学其间我常去教堂,主要是为了了解美国文化,锻炼英语听力,欣赏音乐,结交朋友,再就是为了那顿众人带去的品种繁多的午餐。我始终认为,信仰是人生大事,在没搞懂之前,不能轻易信。以前在国内吃过亏,跟着众人崇拜过人造的神,起初是因为愚昧,后来是因为不得已而为之。现在站在自由的土地上,没有人能强迫我信仰什么,也没有什么观念能束缚我的头脑了。
另一方面,失业后的艰难历程常使我独自冥思苦想:科学可以证明某种物质、某种东西存在,却从来不能证明某种物质、某种东西不存在。我为什么要先入为主,把国内的无神论带到美国来支配我的后半生?宇宙是不是受一个我们看不见的、具有超自然力量的神支配着?我可能太骄傲了,曾以为只要自己努力,就能做成自己想做的事情,而事实多次证明不是这样。有些人没费多大力气,挺顺利的。我已竭尽全力,现在仍然走投无路,如果谦卑一些,请一个看不见的、具有超自然的力量来帮助,结局会不会不一样?我都落到这步田地了,还较什么劲?
国内那么多人政治上积极要求进步,难道他们真的信仰共产主义?还不就是为了当官嘛,当了官就能过上好日子,道理这么简单。我现在要求不高,只求一条生路,我的生路在哪里?
《圣经》上的许多东西我还没有搞懂,据说以后也不可能搞懂,但有一样东西我现在就懂:在美国没钱就无法生存,我目前急需钱。眼前这位牧师说只要我成了基督徒,他就介绍更多的朋友跟我学太极拳,甚至可以考虑办太极拳培训班,这就能解我燃眉之急。
二零零四年六月二十七日,我在他的教堂受洗,正式成为基督徒,用基督教的行话,叫做“得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