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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以后,书店来了一位年青的诗人,他自我介绍说他叫达文,他的朋友们向他介绍了我这家书店,所以他就来了。他很健谈。他站在我的柜台前,和我聊了很长一段时间。大都是他在讲,讲的大都和诗有关,内容我记不清了,隐约记得他提到说,当今的时代里,诗人很寂寞,很清贫;诗人也必须能够承受住这寂寞,这清贫,方能成就点什么。
他穿着简朴,看上去绝不富裕,就像他的新大陆同仁们那样。那天达文走了以后,我拿起来一本《新大陆》诗集,那里面有达文的诗歌。“新大陆”,一个我并不陌生的词语。记得当年北大学生搞民主选举期间,有人办起了一份名叫“新大陆”的小报刊。“新大陆”,是载梦、运梦的方舟;“新大陆”又是那梦的本身。然而有种东西似乎比梦还纯真,还珍贵。那就是我从陈本铭身上,从达文身上,从这一整代“新大陆”诗人们的身上所看到的人的童真和质朴的本性,更重要的,还有他们在艰难的环境中对那份童真和质朴本性的坚守。
有个阶段,陈本铭成了我书店的常客。说常客,倒不是说他多常来,而是说过些日子他就会来光顾一下我的书店,少少买一、两本书。我看出他生活并不充裕,总会给他打打折扣。有一次他来买书,写支票的时候他告诉我,他得了癌症。
我的心砰然一跳。我看着他那双写支票的手,粗糙的手,写诗的手,也是从越南到美国,一路艰辛劳作的手 …… 收下那张支票,我心里不安详。
陈本铭来得少了,那几本《新大陆》诗集就那么一直放着。好不容易,后来好像是被我推销出了一、两本。
书店经营维艰,瞻前顾后,百般无奈中我决定关掉书店。 我因此打电话给陈本铭,通知他来把书取回去。我心里也挺想他的,惦记着他的病情。通了几次电话,过了好一阵陈本铭才再度来到我的书店。那次他看上去有些疲倦,甚至有些憔悴,笑得也比较勉强。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越南华侨诗人陈本铭。
公元2000年到2002之间,那时我的书店早就关了,我也已经做了电脑程序这一行。有一次,不知为了什么事,我无论如何想不起来,也许是为了问候,也许是为了诗,或者都有,我往陈本铭家打了电话,我还一直保留着他的电话。
接电话的是一位女士。她声音低沉,很简单地告诉我:陈本铭已经不在了……
我心惆怅,我心忧伤。一个赤子诗人,就是那么样的淡出这个世间。我为自己当初没能帮他多卖出几本诗集而感到沉重和负疚。
对一个真诚于诗,热爱诗的人来说,诗,就是生命。海子是这样的一位;远渡重洋,从越南到美西的陈本铭,也是这样的一位。
诗,是一种写生;诗,写的是生命。底下是陈本铭在《月正》一诗后面写的后记:
…… 這組小詩就在不同的病房面對每口不同開向的窗醞釀寫成的。每次入院,我都背了一個背囊而去,那樣子像是去露營,囊裏除了必需品和衣物外,全是書籍、詩集和校選給詩刊的稿件。我住的是單人房,一切活動都不會影響別人,讀書、看電視、聽音樂、寫詩、校稿皆自由自在,唯一的牽系是靜脈血管裏拖著針藥,長長的塑膠軟管盡頭連接兩座藥控器,使我頓覺人的軀體皮囊不過是在死和生之間漂飛的紙鳶,而生和死的那種牽系往往關係薄弱,??須輕輕一斷,豈非更大自在。 九五年三月廿八日
诗,在陈本铭那里,比那些药袋针管还要重要。这是他的诗《经常的来客 》:
經常的來客
──致死亡
面對著你,我仍然活在,無異幽了你一默。
當我不在的時刻,卻幽默了自己。
我知道你會來
你會來 遲或早的問題而已
因爲你是經常的來客
企圖偷竊我的記憶
趁著完全柔軟的一刻
有時候 你坐坐就走
或者我們以沈默聊聊天
但你的眼神總那麽專注我的
等待它光采殞滅嗎?
而且拒絕我預備的飲料
我知道我家的
茶 帶點香味的暖
咖啡是燙口的濃鬱
而你屬於冰冷
我昂高的談興讓你沒趣
當你訕訕地要離開
我只好打住話頭 說
:有空再來
九八年十月十一日
一个在生死之间穿行的人,悟出了这狭路相逢中的真谛;那真谛里带着些许幽默。
这是在生死之间蜿蜒的诗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