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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家卫的怀旧诗情
陈九
几年前看《花样年华》,就觉得王家卫在用电影写诗。这次看了他的《2046》,也就是被他自己称作《花样年华》的姐妹篇,这种感觉真的就铁打不动了。王家卫用这两部电影,与其说两部不如说一套,不大不小地玩了把视听语言的诗情颠覆。
《2046》的视点与《花样年华》几乎相同,都是用浓浓的视听效果渲泄浓浓的怀旧情怀。看完这部电影马上去查王家卫的年纪,四十五六岁,到底打哪来的这么多旧可怀呢?他本人出生在大跃进时期的上海,上小学时才移居香港,按说旧上海十里洋场的花月怡情他是不可能亲身经历的。据说香港有不少解放前后来此定居的上海人,王家卫的父母应属这个群体。在这个群体中,很长时间都弥漫着对旧上海殖民文化的怀旧风情。特别在当时中国大陆极左路线的强烈对比下,这种情怀更因自恋过度而显得格外浪漫。既有歌舞升平的炫耀,也有何日君再来的伤感,仿佛每个人都曾是倚红偎翠的金枝玉叶,都有过开洋行娶姨太太的隔窗犹唱。可以想像,王家卫的少年恐怕是在这样的怀旧氛围中度过的。他感承了许多孤岛天堂梦幻般的旧情感,加上殖民地香港的少年生涯,形成他对审美的理解和价值的建立。可惜的是,他毕竟缺少直接的生活经历,脑海中没用足够的事件支撑,这大概是为什么他选择以诗歌风格制作《2046》,只为抒情,并不真想讲什么故事。
王家卫的怀旧诗情从影片《2046》的摄制风格上表现得十分明显。电影的开场一反好莱坞惯用的铺垫手段,即对故事展开的舞台边界进行简单的介绍。相反,王家卫采用一个虚拟的,做梦一样的幻觉开始故事的叙述。我们既看不出故事发生在什么城市和季节,甚至也拿不准人物的相对位置。人物活动空间十分逼仄,画面好像打开盖儿的红焖牛肉罐头。镜头总在近景与特写中切换,并不足以构成典型的叙事段落。这种视听效果强烈地暗示观众,这是个虚无飘渺的梦境,是一段不为人知的暧昧隐私,是一场逝者如斯的风花雪月。观众除了感到印象派油画般的诗情之外,很难从凌乱的情节中缕出清晰的故事线。其实,何止电影开场如是,这种主观的,非传统的镜头画面几乎像情感模块儿一样始终漂流在影片里。狭小的空间,缺少参照的局部环境,神秘的地点,香港,新加坡,卡萨布兰卡或巴黎,都无所谓,一场风花雪月的梦境有床和月亮就足够了。这不是典型的故事,这是一首诗歌,诗歌也需要盐打哪咸醋打哪酸的细节吗?不断重复出现的2046房间和房间里的人物,几乎就是排比句,月亮啊月亮啊,上了柳梢,上了柳梢头。佳人啊佳人啊,咱俩就相约,咱俩就相约黄昏后。这种皮旦瘦弱粥一般浓稠的画面语言,试图强制性地淹没观众的自觉,让所有人都沉浸在富丽恢弘的情爱之中。
另一方面,影片的质感也极大支撑了故事整体的抒情风格。质感是具像的基本信息。视听效果的质感是靠镜头的积累,色彩,还有音乐等一系列手段综合形成的。在镜头积累方面,除了上述的模糊空间感和重复效应外,王家卫还采用了不清晰画面的手段。故事大部份发生在室内和掌灯之后,大量近景和特写的运用使画面缺少清晰度和纵深感,有时甚至干脆用柔焦画面刻意营造夜朦胧鸟也朦胧的迷幻效果。与此同时,暖色调的使用让影片事实上浸润在华丽的红黄绿复合色中。这显示导演在刻意追求丰腴暧昧的罗可可风格,企图用这种经典风格把欲望和挣扎的较量铸进观众心头。值得一提的是音乐,王家卫用加勒比海民谣《西波涅》作为影片主调可谓是费尽心机。加勒比海群岛曾是黑奴买卖的集散地,也是西方人的销金窟。这里既有男人的挥霍无度,也有女人的风情万种。它的音乐就像它的眼睛一样,在幅射着喷薄欲动的热望同时,也挥散着对酒当歌的颓废。王家卫把这首曲子包含的全部暗示,像味精一样匀称地撒进画面。没有这首曲子,他所追求的那种衣香人影青春浪掷的味道就调出不来。说得过份一点儿,他几乎在用整个影片为这曲《西波涅》重新填词,楞把这首古老民歌打扮得像专门为《2046》慕名而来的桑巴女郎,使影片的抒情主题通过音乐得以极大地强化。
可以这样说,在《2046》里,王家卫用一个杂乱无章的故事长长地抒发了一把郁闷已久的怀旧诗情。也可能这种情绪太过浓烈,以至于他像追求高潮一样只图尽兴,而顾不上故事本身的来龙去脉。一切只为渲泄,一切只为把潜意识中的美好情怀通过视听语言推向极至。实际上,影片结尾的人去楼空已再明白不过地告诉观众,他所描绘的好似晚明秦淮笙歌一般的春情花事,不过是已经消亡的带有某种贵族气味的旧秩序,而他本人就是最后的骑士,他的灵魂就是一枚如诗如画的殉葬品。他用诗歌般的画面向他心中的梦境告别,他用浓郁的深情在这里对往事做一个小小的交代。尽管格调不高,但却十分真诚。
然而,无论怎么说,《2046》已烟消云散。王家卫点滴在心的,该是高潮过后的酣畅,还是曲终人散的空荡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