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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候住的那个令人怀念的宿舍现在早已无影无踪,而宿舍围墙外面的那条路依然存在。每次回国期间只要走到那一带,一种穿越到那个年代的感觉就会油然而生,当年宿舍里的人和事仿佛就在眼前,儿时的记忆挥之不去,往事并不如烟……
那个宿舍的D区有五排二楼的房子,每一排上下加起来有十二户。我家住在最后第二排的中间。那排楼下的六户面对着前面一排二楼的六户人家。中间的那条水泥道是每家每人要进家门前的必经之路。这十二户人家,每家都有孩子。他们的家长职位不同,有行政干部,教授,医生,护士,小学和幼儿园老师,还有一位艺术家。
文革之前,这十二家的大人小孩常常碰面,大家客客气气,很有礼貌。同龄的孩子们老在一起玩,大人们有时会聊聊天。住在我们对门的陈叔叔是爸爸的同事,他夫人是另一所大学的老师。有一次,爸爸带着我们和陈叔叔一家去虹口公园看烟花,我们小孩子非常高兴,看着天上五彩缤纷的烟花,吃着糖果和花生米,听大人们评论着空中绽放的烟花品种:“看看,今年这个好像是新品种哪!”
我家楼上住着的那家,妈妈是大学图书馆员,忘了爸爸是干什么的了。妈妈姓梁,爸爸姓杨,外婆总是把他们两的姓错套在他们的名字上,为此爸爸总是一边笑一边给外婆纠正。他们的三个孩子比我们大许多。那年他们家大儿子考取了大学,小女儿考取了当地最好的初中,邻里之间互报喜讯,大家都很高兴。爸爸就对我说:“你要好好读书,长大了像楼上的哥哥姐姐一样”。
小学一年级时,为了支持古巴革命,团结亚非拉国,学校里组织了合唱队,我也被选在其中。那天晚上的演出是在旁边一所中学的礼堂。老师规定我们要穿白衬衫蓝裤子,还要戴上红领巾。记得对面同学的哥哥和隔壁楼上的哥哥也在合唱队,他们比我大几岁。他们除了要唱歌,还要在前面跳简单的舞蹈。那两个哥哥扮演非洲孩子,脸上抹得乌黑,楼上的哥哥一双大眼睛就更显得炯炯有神。那天晚上,我穿上了新的白衬衣,蓝裤子,戴上红领巾,妈妈帮我把辫子梳得整整齐齐,跟着哥哥们去演出,心里真是开心得不得了。
夏天的时候,我们中间两家傍晚总是把小桌子放在外面,大家围着吃晚饭。吃完晚饭,大家就围坐着纳凉。纳凉时,爸爸常常给我们讲西游记的故事。隔壁的小孩们,特别是对面的哥哥总喜欢来听爸爸讲故事。爸爸讲故事总是用苏州话开头:“唐憎,孙行者,猪八戒,沙和尚,噔噔噔噔(苏州话形容走路的脚步声),一路到西天去取经……” 然后接下来就是西游记里的一个故事,每天讲的故事都不同,我们每次都会为故事里的猪八戒笑得合不拢嘴。
对门陈叔叔的母亲是浙江绍兴人,有时会来住一阵子,我们叫她恩纳(绍兴话奶奶)。她是小脚,而我外婆却不是小脚。我就问外婆为什么没有像对门奶奶一样的小脚。外婆说她小时候三岁多时,妈妈在生她弟弟的时候就死了。三岁多的女孩该是裹小脚的年纪,家人也给她裹了,但是外婆哭闹了三天三夜,她爸爸觉得小姑娘实在太可怜了,就让家人把裹脚布给拆了。外婆说她幸运,没有被裹小脚,不过她的脚被裹了三天三夜,骨头没有断,可脚趾还是被裹过,所以每个脚趾都并拢得很紧,我看了以后,确实感到她的脚与我们的有点不一样。小脚的奶奶隔几天就要把长长的裹脚布放开来,洗了晒干,然后再一层一层地裹上去,为此,我看见过两次她的小脚,真是好可怕呀!
我家一排最头上的那家是个医生,戴着一幅金丝边的眼镜,十分斯文,看见人就微微一笑,点点头。每天上下班推着一辆自行车走过中间的水泥道。我们小孩子叫他姚医生,他的太太是大学外文系的,我们叫她王老师,也戴着眼镜。在夏天纳凉的时候,我们总会听见他们夫妇唱歌,有时唱英文歌,姚医生有时还拉手风琴。他们家的三个孩子有时也和我们一起玩,记得那个姐姐也会拉手风琴。
姚医生家对门是经济系的马教授。他比较严肃,平时不拘言笑,看见人只是点个头。有时听见他一边走,一边哼着京剧的曲子。他的夫人是个小学教师,他们有两个儿子,大儿子长年住在市区外婆家,偶尔才回来。马教授夫人有点神经分裂症,不时在家里会大吵大闹,搞得他的孩子在外面都有点难为情了。
对面楼上最后一家,女孩比我大,她爸爸在杭州美术学院工作,平时不常回来。她妈妈是中文系的老师,她的弟弟和我弟弟差不多大。因为他们和我家是同乡,和外婆说话都说苏州话。我和外婆有时去他们家,看见墙上有好多字画。我们小孩子也不懂,只是觉得他们家里和别人家有点不一样。后来才知道,那个在杭州美术学院的老师是著名的雕塑家许叔阳,他的中文系的太太也擅长国画。
艺术家对门住的是经济系的教授,姓伍,两个男孩与弟弟差不多年纪。家里有个帮他们做家务的亲戚,因为她抽烟,所以大家就叫她“香烟好婆”。香烟好婆小小的个子,嗓子倒是不小,叽里呱啦地,总是说笑话,和谁都可以拉家常。她常常来和外婆说话,有时还十分风趣,大家都很喜欢她。
斜对面的楼上有个漂亮姐姐,每天都会唱着歌,拿着饭盒去买饭菜。她姓丁,有两个弟弟,妈妈是托儿所所长,爸爸是大学的行政干部。我总是羡慕她去食堂打饭,有次我问妈妈:“我们为什么不能去买饭菜呢?”妈妈说:“你小孩子不懂,人家家里妈妈忙,没人做饭,我们家有外婆,不用去食堂。”
对面楼上是我的同班同学,她姓王。妈妈是托儿所老师,爸爸也是学校的行政干部。她哥哥就是合唱队里演非洲孩子的,她还有个弟弟。这个同学跳绳跳得很快,学校里要跳绳比赛,我练啊练,还是比不过她。我们有的时候会在一起跳橡皮筋,在地上画了格子玩跳房。
隔壁家的弟弟,小时候得了小儿麻痹症,不幸留下了后遗症,以致双腿瘫痪。这个漂亮的小男孩只能坐在窗口看着别的孩子玩。他有个哥哥,非常调皮。他们的爸爸也姓陈,是中文系的,说话带有福建口音。或许是因为他家没有女孩子,他们父母对我们十分关爱。
那个时候,在这条水泥道上每天出没的大人小孩,虽然物质匮乏,可他们都过着平静的生活,孩子们也都无忧无虑,充满了快乐,直到文革的到来,家家都发生了意想不到的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