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先生说,不管故事还是人生,一切都应当美一点。独自一人,静坐窗前,独望一川烟水,却忽然想到了公子----纳兰容若。这个让人心头既凄然又温暖的名字。
那日我去明珠府旧地,风自康乾吹送,往昔的威严不再,只有众人脚下斑驳的青砖与屋脊上风蚀的鸱吻还残存着往日的容貌。在庭院的一偶,见到四五株丈许高的合欢花树,相传这是三百年前公子亲手所种。合欢花树前,有三三两两的纳兰迷,他们焚香稽首,一脸虔诚。然而岁月的销蚀并不着力,如果他们肯下一些功夫就不难发现,当年那一对公子亲手种的合欢花树早就没了,留在这里的,只是后人对公子的一丝眷恋,一缕哀愁。然而知道真相并不重要,人们从来只愿意接受他们愿意接受的结论。至少在这里,人们选择了相信。
清风吹散,往事如烟,该从何处写起纳兰容若,这个寂寞荒凉的男子,这个仅仅在人世间度过了匆匆的三十一年的才情男子。他不像朱彝尊那样重剑无锋统领词坛数十载,也不像陈维崧那样飘零四方最终苦尽甘来。站在那株合欢花树下,暮色清冷,迷离的合欢花瓣轻轻飘落在花树四周,夜合欢的香气在暮色的酝酿下渐渐发酵,愈发沉湎,而他的传奇却永远只存在我们世界的彼岸,明日之屋。
康熙十五年冬,朔气逼冷。
大雪纷飞,路上的行人渐少。纳兰从皇宫出来,压着马步,一路缓行,过了地安门,什刹海就在眼前,想到府中还在等待的那位朋友,心情比在宫中畅快多了,松了松缰绳,马蹄也轻快起来。
此刻,顾贞观正坐在桌案前,呵着冻僵的手指,望着窗外纷飞的大雪,他似乎又看到了汉槎的妻子,着一袭青衫,日日思念着离人。他拿起泪痕斑驳的词稿,高声诵读起来:“季子平安否?便归来,平生万事,那堪回首!行路悠悠谁慰藉,母老家贫子幼。记不起,从前杯酒。魑魅搏人应见惯,总输他,覆雨翻云手,冰与雪,周旋久。 泪痕莫滴牛衣透,数天涯,依然骨肉,几家能够?比似红颜多命薄,更不如今还有。只绝塞,苦寒难受。廿载包胥承一诺,盼乌头马角终相救。置此札,君怀袖。”
大雪纷飞,路上的行人渐少。纳兰从皇宫出来,压着马步,一路缓行,过了地安门,什刹海就在眼前,想到府中还在等待的那位朋友,心情比在宫中畅快多了,松了松缰绳,马蹄也轻快起来。
此刻,顾贞观正坐在桌案前,呵着冻僵的手指,望着窗外纷飞的大雪,他似乎又看到了汉槎的妻子,着一袭青衫,日日思念着离人。他拿起泪痕斑驳的词稿,高声诵读起来:“季子平安否?便归来,平生万事,那堪回首!行路悠悠谁慰藉,母老家贫子幼。记不起,从前杯酒。魑魅搏人应见惯,总输他,覆雨翻云手,冰与雪,周旋久。 泪痕莫滴牛衣透,数天涯,依然骨肉,几家能够?比似红颜多命薄,更不如今还有。只绝塞,苦寒难受。廿载包胥承一诺,盼乌头马角终相救。置此札,君怀袖。”
他在文中用了“包胥”与“乌头马角”两个典故,别人或许听不出来,然而在窗外浸淫了将近二十年儒家文化的纳兰容若怎么会听不出呢?申包胥为了楚国入秦乞救,哭庭七日;而燕太子丹使乌头白、马生角的故事,不正是自己的老师徐乾学先生亲口讲解的吗?那从词句里流露出的字字真情、声声血泪,是何等的誓言,何等的情谊?廿载一诺,河梁生别之诗,山阳死友之传,那些生离死别的文字,如今却要加上一篇。想到这里,纳兰便忍不住要推门进去。屋里却又传出了顾贞观悲凉的声音:
“我亦飘零久!十年来,深恩负尽,死生师友。宿昔齐名非忝窃,只看杜陵消瘦,曾不减,夜郎僝僽,薄命长辞知已别,问人生到此凄凉否?千万恨,为君剖。 兄生辛未吾丁丑,共此时,冰霜摧折,早衰蒲柳。诗赋从今须少作,留取心魄相守。但愿得,河清人寿!归日急翻行戍稿,把空名料理传身后。言不尽,观顿首。”
皎洁的月光照进窗子,洒下一地清辉。屋内热气腾腾,温暖如春。纳兰摊开了一张上好的宣纸,手执狼毫,蘸饱了浓墨,笔尖轻轻落在纸上,晕开了寒冷冬日、愁苦边塞,直到我们今天。
“洒尽无端泪,莫因他、琼楼寂寞,误来人世。信道痴儿多厚福,谁遣偏生明慧。莫更著、浮名相累。仕宦何妨如断梗,只那将、声影供群吠。天欲问,且休矣。 情深我自拚憔悴。转丁宁、香怜易爇,玉怜轻碎。羡杀软红尘里客,一味醉生梦死。歌与哭、任猜何意。绝塞生还吴季子,算眼前、此外皆闲事。知我者,梁汾耳。” 这样的男儿,真是文而有侠气。
近日重读清人笔记,里面有一些对于公子的评价,说他“天资超逸,悠然尘外”,他写的那些小令“婉丽凄清”,“令人不能卒读”,更有人称赞他“北宋以来,一人而已”。而我知道,这些称赞都离公子太远太远,至少公子本人是不会同意的。虽为春人,常怀秋意;虽居侯门,志在山林。若有选择,公子宁肯舍却肉身的繁华,换回灵魂的平淡;宁肯舍却高门广厦的浮华,换取“赌书泼茶”的缱绻。
“鸡头池涸谁能记,渌水亭荒不可寻。小立平桥一惆怅,西风凉透白鸥心。”渌水亭终究是荒芜了,夜合花可还无恙吗?那些或忧愁,或哀婉,或侠骨,或柔肠,那些街头巷尾,水井旁边的故事,都成了忧伤,惹人眼泪。